遲秉文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他定定的看著她,彷彿一直要看到她的眼睛裡去。好半晌,他才笑道:“好!你可記著你今天的話。”
他把話撂在那裡,便腳步生硬的從房裡走了出去,隨後“砰”的一聲帶上了房門。
周瘦鵑見他走了,這才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走到衣櫃前挑挑揀揀的換了身衣服。是一件老式的暗沉的旗袍,並不太合身,腰間有些空落落的,半舊不新的樣子,然而確是衣櫃裡極少那麼幾件還算是能入眼的衣裳了。
她穿戴整齊了,便坐到梳妝臺前。然而翻箱倒櫃的找了半天,除了一盒雪花膏,就再找不到一樣化妝的東西了。
阿小這時推門進來,還不忘往門外看一眼,奇怪道:“大少奶奶,大少爺是怎麼了?”
“哦?他怎麼了?”
“我看他氣沖沖的就下了樓。難不成……你們又吵架了?”阿小滿面狐疑,平常大少爺要是和大少奶奶吵架,大少奶奶一定早便哭成了個淚人,那眼淚就像是不值錢似的,止也止不住,哭的昏天黑地。看今日這情形,大少奶奶還有心情攬鏡自照,大抵是並沒吵架,可大少爺怎麼就鐵青著臉走了呢?
周瘦鵑心裡一樂,笑道:“是呢是呢,他沒吵過我,叫我氣走了!”
阿小自然是不大相信的,然而主子們的事情她也不好置喙,便將這事兒放到一邊不想了。她看著在桌上翻翻找找的大少奶奶,又問道:“您在找什麼呢?”
周瘦鵑頭也沒抬,又把手邊的小抽屜翻了一通,道:“我在找粉,找胭脂水粉這些玩意兒。”
阿小詫異道:“咱們這沒有這些東西呀。寶絡小姐有,太太房裡好像也有幾樣,要我去幫您借來麼?”
周瘦鵑聽了,短短地嘆了口氣——她知道這家裡的人除了阿小,都嫌她礙眼的很。忙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何必去麻煩她們呢。”
阿小也覺得自己這提議不大好,而心裡還是疑惑,便隨之問出了口:“您從前可從不塗脂抹粉的,只擦個雪花膏。您說塗脂抹粉的都是不正經的女人家,是想要出去勾引男人的。”
“哦……?我之前是這麼說的嗎……”她想起來,書裡的大少奶奶可是很“樸實”的一個女人,除了做新嫁娘的那一天,別的時候從來不往臉上抹多餘的東西。她們那個周家莊裡,只有村頭的趙寡婦才每日裡塗得花枝招展的出來,跟男人們勾三搭四。
周瘦鵑扯著嘴角,她想到自己在當初的那個世界裡時,每日都是嚴妝以待的走進事務所的大樓,精緻幹練的參與一場一場的會議與談判。很難想象,她那張因為拼命工作不分晝夜而顯得過於疲憊的面容,假使不化妝便出現在眾人的面前,該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她打了個寒顫,擠出笑來道:“那實在是我之前的一種偏見。”
阿小不太明白的皺了皺眉毛。
周瘦鵑在鏡子裡看到了,便同她笑著解釋道:“古語裡說‘女為悅己者容’,其實不如說成是‘女為悅己容’。而且人吶,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這紛紛擾擾的人世,就好似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你不能讓敵人看到你的疲累、脆弱——”
她頓了頓,在鏡子裡沖阿小眨了眨眼睛,續道:“你沒瞧見麼?這遲家,便是咱們的一個戰場,我可知道她們是怎麼看待我的,不全副武裝好,不把這槍杆擦亮,我怎麼去和她們鬥智鬥勇呀!?”
阿小聽了,亦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是是是,您說的都對。”
這麼說說笑笑間,阿小便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後替她籠籠頭發。
半晌,周瘦鵑才終於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領著阿小一道往樓下飯廳裡走去。
遲太太和金鳳還沒到,遲寶絡推說要減肥,便死活不肯來吃飯,娣娣和幾個廚房的老媽子在桌子前忙著擺碗擺筷。就只遲秉文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手裡悠閑的翻著一本書 。
周瘦鵑走過去,笑眯眯的主動搭了話:“遲先生真用功。”
遲秉文連頭也沒抬,竟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幾個傭人看到這一副情景,都躲在背地裡偷笑這位大少奶奶的自作多情。
周瘦鵑卻毫不在意,她看了一眼那書的書脊,如識舊友般的笑道:“原來是沈從文先生的作品嘛!”
遲秉文詫異的偏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沈從文?”
她一笑道:“那怎麼會不知道?他有名的很呢!我上學那會兒很愛看他的書!”
“你上學那會兒?”遲秉文緊緊地盯住她的眼睛,眼裡滿是懷疑。
周瘦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幸而她腦筋轉的快,忙打著哈哈圓場,笑呵呵的道:“我家裡早幾年時也請了個教書先生來教我習字,他倒是極推崇沈從文先生的。”
“哦?那你那位先生叫什麼?”遲秉文推算著時間——早幾年沈從文倒還沒有那麼出名,能慧眼識珠的一定不是個等閑之輩。
周瘦鵑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好半晌,才強笑著道:“這…我倒也忘了。你知道我到現在仍舊一個字也不識,自然也不會對教書先生上心嘛。”
好在周瘦鵑還沒忘了書中這女配是個文盲屬性,要不可真要漏洞百出。
他若有所思的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又道:“那你不識字,怎麼讀的了沈從文的文章?”
“……教書先生念給我聽唄。”她知道他會有此一問,早在心裡想好了回答,這時倒對答的順溜了起來。
遲秉文點點頭,便沒再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