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鵑微微地笑起來,“好好好,那麼下次就多放點兒米。”
後來接連的幾日裡天氣漸晴,寶絡亦終於願意從房裡走出來,在一片大好的日光下,撩起衣裙,眼睛是紅腫的,蹲在後門的天井裡同瘦鵑一起和泥,捏煤屑,做煤球。
瘦鵑則每晚伴著她入睡。最初的幾日裡,整晚整晚的難眠,如今又過了七日,雖然仍舊時有驚醒,但一切由瘦鵑在旁看著,她也總算是勉強的走出了這一劫。
聯大又經過了幾次轉移。
終於在盛夏的時候,馮小嬋藉口身體不大爽利,去了校醫務室裡檢查,她對醫生說了謊,把最後一次月經的時間推遲了一個月份,女醫生便診斷她是懷孕兩個月。
這事很快在聯大中傳的人盡皆知。學校訓令是“在校學生於十八歲之前不得結婚。”,馮小嬋今年十九歲了,又翻出遲秉文同周瘦鵑的離婚協議相要挾。出了這樣的事情,人心渙散,為平學校裡日漸甚囂塵上的流言,遲秉文只得迫於壓力同小嬋結婚。
兩個人簡單的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婚禮。
正面和敵後的戰場都處於白熱化時期,敵區封鎖,信件既傳遞不進來,自然也傳遞不出去,對於聯大裡的這一番變化,瘦鵑是毫不知情。
馮小嬋自從懷孕以後就總是無端的驚懼,夢裡夢見陳伯玉,還有她那些死在烏尤寺的同學、百八十個的僧侶。
她在大夏天裡打了個寒顫,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夠。就又往被子裡偎了偎,窩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從床邊的小櫃子上拿起一隻鑷子來夾燈芯,把燈罩摘下來,玻璃熱呼呼的,不知道為什麼很感到意外,摸著也喜歡。
她從素白的夏布帳子底下望出去,房間挨挨擠擠的,灰撲撲的立在那裡,傢俱很少,倒顯得格外的空曠,屋頂更高,關著的玻璃窗,遠得彷彿總也走不到。窗簾是拉上的,也不知道外邊天黑了沒有,昏沉沉的一片暗影。
遲秉文支著頭在書桌上打盹。
他們倆結婚以後,馮小嬋硬要搬過來一起住,看熱鬧的人多,遲秉文只得忍著由了她去,然而從此每日也只歇在房裡的一張躺椅上,或是在書桌邊湊活著睡一晚上。
小嬋先還總是勸他,後來漸漸地不耐煩起來,她曉得了他現在對她只有憎惡,加上孕期收不住脾氣,便老是惡言相向的。
她咒他,咒他們一家,活像個埋在深宮大院裡二十年的怨婦。
已經是初秋。
三天前收到遲秉文從香港捎來的信,信很簡短,問他們好,又說過幾日就要回來了。瘦鵑著實激動了一陣子,一家人都激動,這恐怕是是淪陷以來唯一的一件好事。
寶絡漸漸地又能夠笑了,她打趣瘦鵑道:“怎麼辦?你又瘦了,等我大哥回來你沒有合適的衣裳穿,可不要哭鼻子!”
瘦鵑白了她一眼,“噢喲,你這個小蹄子!你當我是你麼?”
兩個人笑鬧做一團。
瘦鵑猛然的記起來,去年的這個秋季,她死了,又活了,來到了這個世界裡。轉眼竟已是一年,然而又彷彿過了很久,久到彷彿塵封兩三百年的記憶也都一起回來了似的。她總有一種不確定的恍惚感。
遲秉文直到下一個星期六方才到家。周家莊離他們原來的那個城市不遠,從火車站上下來,先僱了輛轎車,到了交界處,又換了獨輪車,不到兩個鐘頭。
那一天一早,遲太太特地攔了瘦鵑,不叫她下來做事,只讓她打扮好了坐在樓上房裡等著——因為她丈夫回來了。瘦鵑一向忙慣了,這一年裡東摸摸西碰碰的,現在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寶絡從早上開始就一直瞅著她壞笑,周老太太也激動,前一晚上便拉著瘦鵑的手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夜。
她大概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今日能到,所以在綢旗袍上罩上一件素色的短衫,旗袍是她同寶絡花了好幾個日子重新改的,隱隱露出裡面的大紅緞子滾邊。
她本不是個俗人,然而這樣的日子裡,她卻一瞬間只想到要穿紅。
圍城的這大半年裡,任誰都有那種清晨三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又不像是午夜,完全的一片黑的世界,反而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什麼也靠不住。
不知道這仗什麼時候才打完,信也短短續續的,總收不到,收到的也都是幾個月前的舊信,彷彿日子都一下子又過回去了似的。遠在外邊的親人或許還活著,又或許死了,或許有個準確的訊息倒不至於這樣痛苦了,可是一切都是要你茫然的捱著,一天天的捱著日子,數著分秒,等待清晨的第一縷晨光照進來。
——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裡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
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瘦鵑每日都叫自己忙的腳不沾地,寶絡也是,大家都這般,閑著就彷彿死了似的。
可一切終於有了個盡頭。
遲秉文真回來了。
她聽到樓底下一疊聲的簇擁的聲音,瘦鵑心裡一鬆,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了似的,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著床沿坐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樓下走,說道:“他回來了?在哪兒?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