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曠野中走著,這一帶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遠處有一片工廠,還沒有放工。這些工廠裡的工人倒日日不歇,好像不管是誰領導這個國家都與他們無關。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嗚長鳴,煙囪裡的煙,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瘦鵑才覺得安心一些,這一陣子見了太多倉惶的人臉,她總有一種生之哀傷。但是隻要一看到每天照常沖向天空的煙囪,她就有一種仍舊活著的踏實感。
兩個人無言的走了好一會兒,秉英才開口道:“大嫂——我有幾句話想當面跟你說。別的朋友我一概都不說了,但是——告訴你不要緊。”
瘦鵑笑道:“什麼事情這樣神秘?”
秉英笑了一笑,道:“我下個月要離開這裡了。”
瘦鵑一愣,道:“離開這裡……那你到哪兒去?”
秉英卻沒有立刻回答,四面的看了看,確保沒有人了,方才低聲道:“心慈走後我想了許多……這一向城裡抓人抓得很厲害,鄉下是還算安寧,可我一個男人,總不能日日的同你們窩在一處,又找不到事情做,我自己也覺得大不應該。”
瘦鵑仔仔細細的聽著,他頓了頓,忽然又低聲笑道:“你大哥回來以後就同我住在一個房間,人非常好——我每每想到從前的那些事兒的時候,就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
瘦鵑聽到這裡,也就明白了幾分,便低聲道:“你是不是要到解放區去?”
那時候軍隊北上抗日,據說已經到了陝北了。
當下秉英點了點頭。
瘦鵑不由得吃了一驚,半晌方才輕聲道:“現在好走麼?”
秉英道:“我同你大哥一道走……總有辦法。”
瘦鵑忽然望住他,他倒被看的不大自在起來。瘦鵑微笑道:“真想不到!你原來那樣一個浪蕩公子,沒想到如今也開始革命了!還是你行!”
遲秉英搖搖頭笑道:“我也不是——我還沒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這樣的一個青年人,在這兒待著,每日無非是想想過往的舊人舊事。還是上那邊去的好……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我也不至於總是陷在原地,不能夠解脫。”
瘦鵑是在遲秉英過來周家莊的時候,才曉得刺殺的事情的,她這時默然點了點頭。
以後的這個世界裡,或許其他人還會活著,笑著,互相愛著,但卻不會再有連心慈小姐了——萬事皆休。
彷彿她的一顰一笑都還在眼前似的——她怎樣跟她貧嘴,怎麼幫著她一起擠兌小嬋,怎樣排練……
遲秉英看著她的神情低落下來,又笑道:“咳,也許我結果還是吃不了苦又跑回來——還得寄居在嫂子這裡。”
瘦鵑不禁就想起從前,他們一同住在遲公館裡的時候,他陪她去買胭脂水粉,他請她去參加宴會,他那些疙瘩脾氣,又那樣愛漂亮,她不禁微笑了。
不知道遲公館在淪陷後變成了什麼樣子,她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一大家子人同住在公館裡頭,遲秉文到現在還沒有訊息送來,聽說香港那裡沉了好些船,炮火打的太兇了。
但是她仍然說:“我相信你不會的。”
遲秉英聽見她這話,倒覺得一陣悽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
過年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今天這樣?
要是早點兒知道,或許叫上所有的親朋好友,大家圍在飯廳裡熱熱鬧鬧的吃一個“散夥飯”,都不至於像現在這般,一個個飄零到四方去了。
生活環境是每況愈下,誰都做不到像從前那般在遲公館裡時的精緻了。原先的老媽子和廚娘們,早在日本人攻城的那一天便被辭退,如今這家裡的一應瑣事都得金鳳她們幾個大丫頭來扶持。生火做飯、洗衣拖地,這些粗活重活漸漸地都落到了她們幾個姑娘身上。
金鳳漸漸地耐不住,又沒有指望,又沒有盼頭,便藉口說家裡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個老母親,她必須得家去照料,她還說——百善孝為先。
遲太太曉得她是什麼意思,倒也平靜地笑了笑,沒說什麼。金鳳家裡人是賣的死契,賣斷了她整個的一生。遲太太卻照樣從箱子裡取了契來,還給她,還送了些盤纏讓她在路上帶著。
遲太太說——中國人不為難中國人。
只有遲寶絡在那裡氣的罵,說她是作怪的一把好手,是個小人,三番四次覬覦著大少奶奶的位置——那倒也不是,金鳳是想翻身做主人,又一向傾慕於他們大少爺,然而也不敢真去做“少奶奶”,她做個姨太太也就知足。
娣娣坐在門口兒剝花生米,一邊剝一邊往嘴裡塞了一顆,太陽xue連著筋在陽光下緩緩地牽動著,嘴邊時不時翻出紅赭色的花生皮來。她冷笑道:“一般是奴才——反正我最看不慣她那下作樣子,走了也好!”
只有阿小在那裡支支吾吾的替金鳳辯解,“娣娣——你也不能這樣說她吧,她好歹和咱們也有多少年的情分了,那一次要不是金鳳姐姐攔著,我早被太太給攆回家去了!”
娣娣一怔,突然把花生殼“呸”的一吐,劈臉問道:“那一次?哪一次?呵!太太幾次三番想趕你,要不是我在太太跟前說你家裡窮,你被攆回去,一家老小就只能等死了,還特特把我的工錢分了一些給你——要不你以為太太會留著你?”
她用手拍拍沾了殼屑的褲管,憤憤地從小木板凳上站起身來,端起一筐花生米就走。
阿小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立馬跟進了屋裡頭給娣娣賠不是。
娣娣也是不依不饒,總覺得自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就在那裡挺著腰站著,咣咣的砸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