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在這封信件上,無法猜測之後還能否再見到秦駿,或是李文藍——又或者是文藍。文藍說了,她是沒有姓的。
接到文藍的這封信件之後,玉生很快又收到了另一封信件,是從上海來的。從前玉生收信,常只是連線上海往返南京的驛站,而如今,南京再不會,永不會再寄信來。
那不是李文樹,是安華姑媽的信件。她拆來看,沒有署名,但那樣端正無比的楷體,只會是安華姑媽的手筆。她讀了一部分,一直讀到:“她四個月了,會把那雙十分像你的眼睛長久地睜著,來望人了。只是覺多,有時候她父親在,哄得住她,而我沒有辦法,只是看著她,一直看到她睡去。”
邱姑姑似乎也讀過了那封信。幾天後,邱姑姑才同她說道:“玉生小姐,無論之後要怎麼樣,你還是想一想,回上海一趟吧。”
玉生道;“雪停了再去吧。”
邱姑姑道:“三月份了,雪不會再下了。”
玉生沒有回她的話,只是轉身而去。那些日子,她就像回到了沒有結婚之前,甚至更早,她開始不停地寫字,空閑時便拿起一塊布來剪裁,做一塊帕巾,手巾,從前是送給孫曼琳,如今誰也不送,只是疊放在小箱櫃中。做也不用綢面,用那一種磨手的粗麻,韌性卻很好,彷彿永不會斷裂,開線。她疊滿半個箱子後,想了想,最後又捐了出去。託了劉鄂為她引薦的那個孩子,捐給了城郊的婦女會,有的給女人當一塊頭巾,有的充當了幼兒的尿布。正因如此,她忽然記起來,自己也有一個孩子。
臨走之前,安華姑媽同她說道:“文樹說,暫且喚初初——你想取個什麼名?”
一直到今日,玉生一刻也沒有想過。她認同李文樹的話,至少有那麼一點是不那麼虛偽的,那就是無論是怎麼樣的名字,也更改不了一個人的一生。或者,她離開這麼些日子,名字早就起好了。
玉生決定回上海去的那天,邱姑姑拿出了那些信件,不多,只是四五封,她交到她手中時,說道:“這是給你的信件,我不知道你這一去,我和你,還能不能再相見。所以,我總不能永遠藏著它們。”
玉生收下了信件,一路到了上海。路上她拆開其中一封來看,那真是李文樹的信件,彷彿是他告知了世上的所有人,並且自己也這麼做了,寫給她的信件,一律不要署名。她看不出來他的字,他的書體是多變的,像筆尖飛快又有力地一下下刺破紙頁,並不像他寫洋文時一貫的冷靜,整潔。他寫她的決絕時,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控訴,末了,卻又注了一句道:“我卻從沒有這樣愚鈍的,只知道等,我等著你。”
車程上,玉生難得入了夢,她沒有夢見爸爸和愛喬,過去的日子也不曾夢見。她只見到了邱姑姑,上車後,邱姑姑在車下目送她,一句話也沒有。隨後,她再見到邱姑姑,只是窺見她一次回身,她回去了。但玉生不知道她回了哪裡。
上海三月的天,還是陰冷的。因雨大,玉生沒有等到一輛人力車,卻在不久後,等到了萬紅的車子,如今她也學會了開車。萬紅本要在她面前離她而去,但車子及時在雨路中滑停。萬紅欣喜非常,邀她上了車,第一句話是道:“欠了你幾個月的租金,我要還你,太太。”
玉生只是笑笑,說道:“這幾月來,一切好嗎?”
萬紅道:“世道艱難,生意也一樣,我們總不能等著洋人用很低廉的價格把我們的綢布全都買了,做那種樣式極醜的成衣。不過,也不能說非常艱難,如今要找比我們更苦的人,可以找出來千千萬。我能再見到你,太太,真是太好——”
說到這裡,她又注了一遍,道:“這幾月來的租金,還有這一年來的分成,分成雖不多,我一直記著。”
玉生道:“不用記了,你那裡還有多少棉花?”
萬紅道:“這要叫師傅們算一算。”
玉生道:“就當我拿租金和分成換你的棉花,你只需按市面上算,多貴便算多貴,不過一定不夠,但我另外補,你為我送了吧。”
萬紅道:“送到那兒呢?”
玉生道:“婦女會,駐地醫院,任何一個需要它們的地方,都可以。”
即便那些棉花,萬紅已經囤積了半年,但她並不悔恨今日將它們全部拋了出去。於是她應下了,並順著玉生的話,很快做到了。在旁人的嘲聲中,萬紅一直等到幾年後才真正慶幸自己今日所作的決定。
只是在此之前,她在細雨中正要駛入前往李公館的路面,卻得到了玉生的反駁,她聽見玉生喚她道:“萬紅小姐,請你帶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