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tyetop >
sty1nove.k"
dataads297"
dataadforat="auto"
datafuidthresponsive="true"><ins>
第九十章
而玉生到北平後,只給李文樹寄過去一封信。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的手幾乎沒有辦法再執筆了,不只是手,還有眼睛,無法再睜開來將人長久地注視,她的瞳仁真正如今時今日的秦淮河,再散開只是一圈圈絕望的漣漪。她不分晝夜地流淚,呆滯,然後是無聲地空坐。到北平時,是邱姑姑孤身一人來接她,之後,她寄住在邱姑姑的房屋。但邱姑姑後來說,那實際是她母親虞家的房屋,所以一百年之後仍是這樣幹淨且寧靜,不過這份寧靜是非常短暫的。很快,她的耳中開始時不時有雷聲雨聲還有風聲,積雪砸落的聲音像炮彈,她開始幻想著父親和愛喬就是在這場炮彈中死去的。
邱姑姑沒有流淚,她勸告著她。玉生聽見她的聲音與過去一樣沒有變化,仍是緩慢的,穩穩地,道:“玉生小姐,我不知道你身上也剛有過那麼大一場變故,如果是這樣,我一定要勸告你不要來。生育是女人一生的大浩劫,如果歷劫之後還沒有好好休養,那麼往後日子平添一份痛楚——你且在這兒吧,哪兒也不要去。”
玉生只是道:“您要去哪?”
邱姑姑道:“我去袁先生的藥房。”
玉生道:“我什麼藥也不吃。”
邱姑姑道:“不是苦的。”
玉生再不回她的話。
她有時會站起來走動一會兒,又坐下來。有時她怔怔地將那些家書拿出來,一封封又讀過去,她明白她只是戰火中失去親人的萬千人中的其中一人。但在讀到爸爸的最後一封信件時,爸爸在信上面告訴她,家裡的樹開始掉葉子了,但春天過後還會長出來的——“等到再長出來時,我會見到你的孩子嗎?”她想把那封信揉碎了,握著,松不開,彷彿要信紙化作巨石一點點嵌進心口裡去,封緊流出苦水的閘口,就再也不痛苦。
玉生終於出了門那天,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一個陌生的孩子。他似乎比愛喬還要小,就像玉生第一次見到愛喬,在橋面下的愛喬那樣的年紀。
他攔住玉生,問道:“太太,買個胭脂盒子吧。”
玉生問道:“什麼樣的盒子?”
他拿出來,供人選,小小的,粗糙的,花紅的,各式樣都有。他伸了伸手,張開一個手心,玉生以為他說了一元,但他說只要一升米,別的什麼都不要了。
玉生道:“我沒有米,我只有錢。”
他接過來手,竟真是一元錢,這讓他感到驚奇。他像戲文裡的人來回晃身,確信自己並非陷入了美夢之中。
他見玉生要走,又喚住她道:“太太,您還沒有選。”
玉生點了一點,選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鵝蛋盒子,示意著要這一個。他見玉生接過去了,仍滿臉堆笑,這似乎是一種做生意的技巧,也是一種崇高的禮儀。
他真誠地問玉生道:“您那麼有錢,為什麼也會這樣消瘦呢?”
玉生無意撫上自己的頰面,是接連數日不停的暴雨,使它淪為陷落的大地。她從未覺得自己是醜陋的,但此刻,她不敢開啟這一個胭脂盒子,哪怕只是一眼,去窺過鏡面。
玉生問他道:“是怎樣的一種消瘦?”
他回了話道:“您呀,我還以為呢,像您這樣的太太,就應該狠狠地吃下去。只要有一口吃的,我們絕不浪費它,而當炮彈炸到我腳邊來的時候,我低頭去看,也要看到我的雙腳是圓厚的,充滿了奔跑的力量——這是我哥哥教的。他參了軍,在撤出南京那一天,掉到河裡淹死了。他這樣粗心,我還能相信他的話嗎?我不能再想他了!他都死了,我還這樣念著他的話,我還要不要活下去呀!但是,又說到另一件事上去,就是——像您這樣富貴的人,也是消瘦的,難道我這個身板,就真不能入部隊去!”
玉生聽到“南京”那一刻,才真正停駐在了這個孩子面前。她看著他,買過了他手裡所有的胭脂盒子,再給了他另外一張五元。並且,她聽從了也相信了他的話,如果過分追溯,就要白白流掉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