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沒有什麼祝先生,應該叫他藤祝先生,是一個愛在外人面前充當日法混血的純種日本人,在馬匹的種類中,他可以美化為純血馬。”
玉生道:“你應該讓愛藍不要和一個日本人走得太近。”
李文樹道:“很快,博爾會告訴她的。”
李沅休了學後,李文樹又託了從前馬會中的一個美國人,請了一個教會學生中的女學生來充當中國的私塾先生。二層洋樓修整了一個房間出來,供她住著,她時常為自己找到了那麼安生的工作而慶幸。她是中國人,但母親似乎不是,她的眼睛常蒙著灰影,玉生在那裡面望見自己的臉,和那張“四不像”的婚照一比,幾乎像兩張臉。來到這裡的時候,她將那張婚照留在了公館,後面李文樹又將它取了來。
因銀行短暫歇業,李文樹又退了馬會,他在家中的日子比玉生更長。玉生常到萬紅的綢莊去,萬紅要結婚了,在戰亂裡,她要嫁給一個斷腿計程車兵。過後,她可能會離開上海。
外面沒有人力車,法國人開的汽車玉生不願坐,芳蘿似乎不會再回上海了,於是每一次出行,玉生都要去喚來李文樹,他開的那輛美國汽車,炮火和炮彈似乎會轉著彎兒從他的車旁溜走。他起初會開著汽車一直送她到綢莊門前,也就是那段日子她開始真正感到這幾年來,這是她與他最接近夫妻的日子。但是不久,有一天,他告訴她道:“我希望你不要出門。”
玉生道:“發生了什麼?”
噩耗一天接一天地延續著,誰也不知道,明天的情況究竟還會多糟糕。
李文樹只是先吻了吻她,然後,很平靜地說道:“餘史振他太太昨天被炸死了。”
在他的手還沒有離開她的臂膀時,他能感知到她的臂膀正在劇烈地冷顫。她退了一步,緊接著坐回了沙發上,她將他的手忽然緊緊握著,似乎一刻也不願意松開。原來餘太太的那三張船票,時至今日才兌現,然而,她卻失去了登船的機會。
“最近風雨交加——”
李文樹又注了一遍,道:“我希望你不要出門。”
玉生道:“好。”
之後接連幾天,她守著李沅,她看著李沅和那位女學生,忽然想起袁瑞先生。和袁瑞先生一起寫字帖,遙遠的像是上輩子,而在北平最後一次見到袁瑞先生,也數不清是多少年之前,她看著李沅,就連是什麼時候有了李沅,她都記不得了。
看得久了,玉生會覺得那雙蒙著灰影的眼睛有些像愛喬。有一個夜晚她驚醒過來,流著淚,呼喚了愛喬的名字,李文樹睜著眼望她,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他道:“愛喬,雨停了,爸爸從綢莊回來了沒有?”
然後,她的夢,徹夜未醒。
李文樹認為沒有必要再讓玉生得知任何一個人的死亡。他覺得在法租界,最安全的這一方天地之中,只要耳不聽,就為淨,為空,為無。直至安華姑媽那天流著血回到家來,她向李文樹說道:“不是炮火,是刀子,一個難民為了我手上的那塊糖酥,割了我的手。”
外面的米荒唐到一升幾千元,流向街面上的人,餓死的人已經超過了被炸死的人。止血藥比米糧便宜不了多少,而且不是有錢就可以獲得,政府有時候會供給受了重傷計程車兵和立過功的市民,但物資緊缺,官員起頭已經開始向全上海招募物資。李文樹將那些止血藥從公館運到了這裡,在此刻,給了安華姑媽一個活命的機會。
李沅找不到安華姑媽的那個夜晚,在玉生的懷中徹夜難眠。而李文樹也只是告知玉生道:“她生了病,在另一個房間休養幾天。”
玉生披了外衣,要去看一看她。
正說著話,房門外,過廊上的燈亮了起來。廊上的地板是輕木,夜間走起來,格外地響,滿兒如果沒有要緊的事,絕不走得這樣快,這樣慌。
她敲了門。
李文樹即刻道:“進來。”
滿兒進了門來,道:“博爾先生的電話!”
李文樹下了樓,玉生緊隨著他,正要下樓梯,李文樹回過身來,道:“你去睡吧,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玉生只是望著他。
她望著他下了樓,過了廳面,開了燈——仍是那一道暗暗的青色的光。那道光追著他的背脊,他好像真成了一棵從大地上生出來的樹。然而,那棵樹,忽然地,垂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