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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你累了。”
李文樹的指尖,指腹,摩挲過那曾吻過無數次的她的下頜。
他的手在抽離之前,被她緊握住手中。她不說話,好一會兒,也不將他的手鬆開,她在等什麼,似乎是他的回信。面對著面,隔著一張比面板還要薄的幔帳,他總不能將她的控訴當作囈語。然而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控訴?他只是不斷地聽到“阿貝麗”,這一個在他聽來毫無波瀾的名字。他從前以為他的太太玉生是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的,平靜到令人敬佩的女人,但實際上,只要身體還在呼吸,世上就不會有這樣的人。
緊接著,他聽見她的喘息,和她的聲音一樣沉,一樣重地在他耳中響起。他將幔帳拉開後,看見她正將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臉上,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神色,冷漠的,多麼像他最後一眼見到的母親。此時此刻,他終於記起來他母親的臉。
李文樹道:“請不要離開這裡。”
他是對她說的,或是穿過她的臉,這句話遞到十幾年前的某一天。
“我去撕了那本書,毀掉那份報。”
接著,他說道:“然後,我再去請醫生進來。”
玉生終於道:“不用毀掉任何東西,我只要你回我的話——你既然如此欣賞阿貝麗,那麼你為什麼不和她結婚。你為什麼要與我結婚呢?”
李文樹道:“太太,在你結婚之前,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
“我與你結婚,只是為了結婚。”
李文樹注視著玉生,飛快地,回了她的話。彷彿這句話,李文樹已回過自己無數遍了,所以再不會生出別的答複來。
玉生將他的手鬆了松,垂落了。她在這時,忽地想起梅娣有一次喚人來修剪藤葉,彷彿是無意間,修藤的人修掉了一條鮮綠的雙生藤。玉生見了,道:“梅娣,那是多好的藤呀,你去取來,我們收起來養著吧。”
梅娣當時笑一笑,真取過來給她看了。然後,她對她道:“太太你看,每天近在咫尺地,看起來總是綠的發亮。但兩根藤交織最深的地方,卻已經開始枯了,黃了,要剪下來落在地上,才看得見。”
她終於看見了。
“同床異夢。”
於是,他聽見她的吶喊。這樣輕,這樣低的喊聲,卻幾近撕裂他的雙耳。
“我和你這幾年,只是一場同床異夢。”
李文樹看了看那張婚像,他幻想著,是那張婚像上的女人發了聲。在婚像上的玉生小姐,被眼前的他的李太太,彷彿就在今日頃刻間被連根撥起了。他又幻想著,她從婚像上走了下來,脫下了她的婚服,赤著身面向他,然後告訴他道:“李文樹,我要同你離婚。”
但他沒有再聽見玉生的呼喚。
玉生無聲地,似乎是流著淚,或者沒有。在汝汝請的醫生到來後,他冷著臉,離開了房門,他那張細細描好的笑面被整張撕下,然後被她丟棄了,誰也不願去拾回來。
房門外,他與她同床共枕過幾年來的臥房,此刻忽然寂靜的好似空山。他垂下眼,過了一會兒,他從睡袍中拿出來他過去幾年一直藏著的煙草盒子,他藏起這個煙草盒子,卻從來不藏起阿貝麗的書。原來阿貝麗的書比煙草對他更有誘惑力嗎?自然不是。他所註明的,只是阿貝麗對於鬃毛護理還有馬匹馴養的知識。但是,這個世界上只有阿貝麗一個馬師嗎?他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自己最不屑的那一種人,就是擁有一個妻子,還私藏一個知己。阿貝麗又是在何時成為他的知己?然後他忽然發覺,過去幾年來,他也從來稱呼為玉生“妻子”。
他在外面又待了一會兒,煙草盒子是空的,所以他並沒有拿起一支煙來抽。上一回抽煙,還是那位他太太的好友秦先生遞給他的。一直到黎明,他的背脊仍挺直無比。重下了細雪,雪花開始從他腳邊一點點融開,他終於記起來他赤著腳,走出了院門,傭人為他取來了鞋襪。穿好後,他走出館門,自己開了車子,出了門。
路面上,他遇見了長芳。自從她的孩子失聰之後,少見她出門,今日見到她,她竟然瘦的脫了相,但細看,面上和腰腹上的肉卻沒有一點兒變化,然而,眼眶卻是真實凹陷了,嘴唇緊癟著,好似一個正飛快步入衰老,或者已經衰老了的女人。她正要乘上她的汽車,但是她停了停,似乎是看見正向她駛來的是他的車子,她招了招手。
但李文樹並沒有停下來。這竟然讓他感到害怕,他感到他所看見的一切美麗的化身竟都變得醜陋無比。瘸腿的阿貝麗,脫相的長芳,還有正要面臨生産的,卻忽然變得冰冷尖銳的他的太太玉生。她們柔和溫馴的像一匹上乘的種馬的特徵消散了,於是他的馬術也同樣一無是處,甚至有些可笑的意味。
“我要回去。”
他的腦中,此刻只剩這一種想法。
銀行沒有他照常大門敞開,過去十幾年來也一直是這樣。但是一個女人在為他生産的時候,他卻不在她的身旁。他是誰?一個混賬嗎。即便從未介懷這樣的評價,此刻卻仍然在喧鬧的街面中掉轉車頭,只是一瞬,他險些撞上一個激進的孩子。
李文樹以為他又是起義的學生兵,走近看,約莫十四五歲。和他離開上海時相仿的年紀。
他的臉,湊到車簾前來,喚道:“李先生!”
李文樹不回他的話。
他接著道:“您稍等,您稍等——這份報是我寫給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