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淚已止不住了,他年紀實在太小了,十五歲,好不容易學會了駕馬。他不想這樣快死在馬上面。
於是他握住林世平的手,說道:“老爺,我們不能坐車了。不能坐車了。”
林世平這時並不去更正他的“尊稱”了。他不知今日這場獻給他逝去妻子和曾姑母的戲,竟如唱得一樣“四面楚歌”。他一面想著,正要去喚玉生——緊接著,他見到育淳來到了面前。
“玉玉和延美先坐船,船找好了。”
育淳剛從上一場紛亂上脫身出來,面色有些難看,注道:“即便是虛驚一場,也不能冒險,你們的船不能太大,就坐漁夫的船吧。”
延瑞這時悄悄說一聲道:“這就真的回到漁船上去了。”
她父親育淳無奈地望她一眼。
玉生被愛喬緊握住手上了馬車,馬車要送她們到河水邊去。但停著的,是那樣小,那樣窄的船,至多坐三四個人,延瑞便不坐了,一直以來,她永遠將看戲放在生死之上。
“爸爸。”
玉生喚林世平,道:“您呢。”
“還有船呢。”
育淳揮了手,示意著,讓車夫快些走。
玉生放下簾前,最後呼喚道:“爸爸,別燒著袖子。”
林世平提了提手,卻已經在袖口前聞到香火的氣味。他擺一擺手,火很快滅了。
火種繼續從遠處的戲臺邊上星星點點遞來,如果一切順利,等會兒本是要上香燒經的了。大房匆匆點了頭香,經文與來不及送的香火,都裝進了戲臺子帶來的箱子裡。玉生從馬車的簾子裡望出去,覺得那真像自己的嫁妝箱子。
盛太太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直至愛喬突然說道:“這船竟一點也不臭。”
忽然有人笑出來。
玉生抬眼一看,不是延美。船上有另一個人,除船伕外,有一位女人。
她端坐著,背脊挺直,沿著最外沿的河水。她不是穿和延美一樣寬擺寬袖的旗衫,也不穿玉生那一種在孫曼琳口中較為老式的立襟短披肩。她穿一樣散散的棉麻長袍,棉的紋理是散的,布的圖紋也是散的,像雲彩,像湖水,又或者什麼都沒有,那只是一種清水拖過後的褶皺,在她緊實的皮肉上柔和的,一點點散開。
她約莫四十歲,不會再多,也不會少一些。那長袍釦子是蝴蝶雙盤扣,玉生記得邱姑姑曾說,在民初的北平,極其時興這一樣式。
女人說了話,道:“忽然上來了五個人。”
玉生這時看見她為了說話,很有禮地側了側肩頭,她的手裡放了一本手寫的詞本。遠遠地望著,玉生都覺得那字真是一種磅礴的漂亮,筆畫如飛,卻那樣輕,又那樣尖銳地落下。
“太太。”
愛喬喚了喚她,注道:“您眼睛太靈了,這是我們家兩位有“身份”的小姐。”
她仍然覺得將“身孕”說出來是很羞恥的一事。盡管單雲已告訴過她了,世上千千萬萬個女人,一半都是要懷孕的。造就此事的男人都不覺得可恥——女人何必在意。
“我沒有身份,你卻稱呼我“太太”。而有身份的,你卻稱呼“小姐”。”
她又出了聲,這時,在玉生聽來,這樣永遠含笑的聲音彷彿熟悉非常。玉生在思索中與她對望,和愛喬說的一樣,靈只是眼色上的靈,她的眼神深且悠長,被濃黑的眉睫壓著,像忽地拂過的永不停止飄動的樹影。
“你們到哪兒去。”
“揚州。”
延美回了話,道:“我們到揚州去。”
女人無聲地笑笑,然後道:“不要慌,我上了渡口就走。”
愛喬道:“聽說要打戰。”
女人道:“不是時時刻刻在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