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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第2/2頁)

李文樹仍然回中文道:“聽起來真遙遠——阿貝麗,你看那個男人。”

阿貝麗說道:“看見了。”

李文樹終於對她微笑道:“昨天我在辦公處與他見過面,請你稍讓一讓他。”

阿貝麗道:“我現在是被史振先生僱用的。”

李文樹道:“我會賠付餘史振雙倍的注。”

他最後笑了笑,不待她回話,便走了。下午六點鐘,夏季的天是很難暗下去的。再晚一些,大約是七點鐘,他要到寶山去,但並不是真正帶波斯去。他不知為什麼只是去那裡住一夜,那兒的馬廄拆掉了,翻掉了牆瓦,翻起一片光亮的園林,裡面仍然是不種花植草的,移植過的紫藤開出一片虛偽的春天。

她上一回在這裡遺落的衣物,仍放在沒有變動的床尾。他僱用了兩個人在這裡做清掃與守門的工作,那天他放了她們的假。四周寂靜的連幹草翻動的聲音都沒有,自然,馬廄拆掉了,又怎麼會有草動的聲音。只是風聲,像刀子一樣把他膝上的傷刮開來,灌進去,不久前他墜了馬,寫給她的信,並沒有提及,如果她八月回來,那麼她是可以窺見他的疤痕的。

之後,他將她的衣物拿起來,在燭火下細嗅,她不愛電燈,於是他也常常忘了拉下。她似乎很不愛他常用的那一種西洋香波,但夜夜與他同枕而眠,她的身上也沾染了像是雪松,又像是蘭草的氣味,或者是說,他的氣味。只是很淡,幾乎聞不出來。但她所有衣物的面料都如絲柔,如水波,拂過手心,留在手心那一刻,彷彿與她雙手緊握。他把鼻尖埋進去,一直到睡去。他有時不太欣賞梅娣的勤勞,她將她留下的所有衣物,在她離開上海隔日便拿去清洗整理起了,他拿出來過一次,只是覺得潔淨到似乎從未觸碰過她的肌膚。

從寶山回來過了那麼一兩日,李文樹重又見到了阿貝麗。這些日子來,他見她的面,幾乎比這兩三年來更多。他忽然發覺阿貝麗的膚色更漂亮了一些,頭發茂密了一些,實際阿貝麗的年歲已經不小,與他同歲,或者只比他少去一歲。但她常年賽馬,身體比已經生育過的女人更緊實,更挺直。當下她與陳太太,便是他從前的女友長芳共同站在馬下時,長芳的孱弱就顯然了。

“文樹。”

他聽見長芳呼喚他。

這時,他忽然想到玉生,這幾年來她叫他的名字,細細想來可以算出次數。她如果要呼喚他,常常只是望著他,不說話。

長芳走近來,但再沒有注視他。今日難得陪同她的丈夫,便是陳榫,他正接過她的話,說道:“文樹,我要問你,你這位馴馬師能不能讓給我?”

李文樹微笑道:“阿貝麗是完全自由的人,並不需要我來“讓”給誰。”

陳榫露出自己早被煙草或其它暗隱侵蝕大半的齒牙,所以李文樹常覺得牙齒與毛發是人決定是人最重要的兩個象徵。當下他像一隻長毛鼠,笑道:“可是她非常忠誠。”

李文樹道:“馬才會忠誠。人的情感多樣,是不會絕對忠誠的。”

阿貝麗將韁繩歸回後,回到馬場時,那時方詢問李文樹道:“那個尖牙的男人說了什麼?”

李文樹道:“他感謝你為他取得勝利。”

阿貝麗道:“謝謝是需要說這樣長的。”

李文樹道:“他要給你二十條黃金,要你為他馴馬。”

阿貝麗聽後笑了笑,她的笑是將面頰與上唇用力舒展開來的,是真正感到可笑、嗤笑,或者鬨笑的一種神色。他又想到玉生,如果她在笑,她總只是彎一彎眉眼,而又如風過湖水平。想到這裡他不再做什麼深刻的思索,在馬的品類上,在人的品類上,或者在愛人的品類上,他非常厭惡造作地分類較別。

而至於和阿貝麗在英國廝混的日子,彷彿真是遙遠的像上一生的事情。他隨祖輩信佛教,在唯物主義上搖擺不定,到了英國去也是如此。他曾經被阿貝麗詢問道:“如果我來生不是馴馬女,是生在你們中國的高貴的小姐,你會不會——”

李文樹只是不望她,但斷了她的話頭,道:“沒有來生。”

一直以來,任何事物的發展狀態如果於他不是有利的,那他便不會任由這件事情生出一點點發展的可能。他正是因為認為有來生,才會想到來生阿貝麗真正成了同玉生一樣完全符合他太太要求的女人,那麼來生的自己,未必會是同今生一樣,需要一個像玉生這樣無論在身世或樣貌上都非常純淨的女人。他如果成為一匹馬,就需要另一匹血種良好的母馬,他如果成為一個登徒子,就需要另一個隨他漂流的女登徒子。因此他從不約定虛無縹緲的誓。

過了一會兒,阿貝麗又大贏一場過後,她回了李文樹的話道:“我不願意長期駕馭波斯以外別的馬,也不想見到你以外別的僱主。”

“你說英文的聲音更輕鬆一些。”

李文樹為她取下勝利的馬鞍,注道:“所以你應該想一想,回英國去了,你的耳朵不好,在那裡,總不會聽見炮火的聲音。”

阿貝麗道:“我不能明白你的話。”

這裡,她講回中文,她的語調起伏太過激昂了,幾乎是有人教過她。後來他知道,她學著去看中國的戲劇,並在那學習中文,她不聽戲片,而去買昂貴的戲班子的票面。

“再說吧,再見吧。”

阿貝麗走了,最後半場她讓給一個德國男人。他和她乘坐同一艘船從英國來,但他馴馬的場次要少他許多,因為他跟腱的敏捷與力量,遠遠遜色於她。

這之後的許多天,李文樹便沒有再見到阿貝麗。再一次相見,自然是在他給波斯築造的馬廄中,阿貝麗為波斯修飾鬃毛過後,他又餵了波斯用了一點幹草就離開了。隨後,他去取玉生的信件,彷彿南京比英國還要遠,一封信件要遠上九重天才能寄得來。

他匆匆開啟,信件上的問安過後,第一句話便寫道:“我聽說你墜馬了。”

膝上的疤彷彿忽然又生出痛覺來,但有一雙手,或只是窗開著,幔帳飄動時風的輕撫。他又接著讀,在信中,她又接著說道:“希望你早些養好傷。”

只是這樣,沒有讀完——他將信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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