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平道:“怎麼會無事?他說他這幾日如同再活過一次,總之,你看見他,就知道其中何等變化。”
玉生道:“我倒不敢見了,爸爸。”
林世平笑一笑,道:“你坐車去罷,我回去了。入暑了,天卻總是涼的。”
從四月的這一天開始,林世平的布莊開始和往年一樣做棉衣,今年可用的人多,便決定要做七百件。為聽了元安的慷慨陳詞,林世平準備將其中四百件捐給他口中那位姓秦的長官的部隊,算一算,十二月末便可做好捐贈。
當下玉生是不知情的,直至十一月初那時回到上海,才聽到訊息。林世平的壯舉險些讓他登報,但他揚言道:“若是這樣,我寧可不捐了。”
玉生出了門,即刻遇上一輛人力車。實際在上海,她已少坐人力車了。她忽然下了車,竟沒有立即還給車夫車費,那車夫戴著汗巾,取下來,揮了揮。
“您的車費吶!小姐。”
玉生恍然,見汗巾揮過,才想到拿起手包還錢。因許久沒有被稱呼為“小姐”,要麼是“太太”,要麼是“李太太”。
還了錢,玉生正要離去,迎面卻見到一輛軍車駛來。車上兩人,一個是秦長官,玉生更記著他是蔣太太的弟弟,另一個,便是元安了。
元安呼喚道:“表姐!”
車停了,他翻身下車。
秦駿一同下了車,注視著她,喚道:“李小姐。”
元安茫然地望他一眼,張了口,正要說話,卻忽然被旁人一個沖撞。一輛裝馬料的驢車在元安面前倒塌了,驢頭後掉出來兩個孩子,一個寒暑天也戴著厚絨帽,另一個瘦小猴面,長了一雙和馬一樣棕色的眼睛,忽然罵了一句洋文。元安亦聽不明白。
“對不起。”
戴著帽子的孩子注道:“我們著急要給主人家送馬料,您幾位沒有事吧。”
元安讓了讓自己被撞過的肩膀,讓了他們的行。他們牽上馬車走了,沿著路口的安平飯店一直馳騁直至消失。玉生那時在想,如果讓李文樹見到有人以駕馬的姿態來牽制一頭驢,那他大概會連嗤笑也不願意。
轉回身來,玉生看見元安的手中,拿了一本天文書籍,封皮上的圖紋字樣細小非常,但如果真放大百倍來看,也少有人能看懂。當下看著,玉生想起五鬥櫃最底下那本法文書,那本她至今還沒有看完,她請教過博爾幾次,但博爾說上面的法文連他也看不懂,類似中國人愛收集的戲本,其中的語言是豐富而隱晦的。
元安引著她走,邊說道:“表姐到上海去住,如今沒有安平飯店,吃什麼呢?”
玉生踏進門,望著那頂巨大而正搖擺的擺鐘,忽然想起李文樹手上的表盤。他站在此刻她所站的方位,而她坐在袁瑞先生的車上,看見他上了樓的那一天,如今竟已過去了三年。
元安道:“表姐吃什麼?秦長官為表彰我,要請客。”
玉生笑一笑,望了望秦駿。他對她的注視是絕不躲避的。
“但不要點鳳手花吧,那可以說是一道濃鬱過頭的菜色。”
玉生微笑道:“你記錯了,曼琳小姐才喜歡鳳手花。”
元安道:“是的,您喜歡桂花粥還有小鳳梨,那是甜又不膩的。”
玉生道:“小鳳梨換蘇梅羹吧——你呢。一定要一份芙蓉酥魚了。”
元安笑出聲,接著也望向了秦駿。
“隨意,我沒有什麼是不吃的。”
秦駿對於姐姐的記憶停留在她沒有結婚,近十二年前,她和他吃飯,總是隔著餐桌上一方遙遠的山水,彷彿要千辛萬苦翻過去,才能坐在她身旁。他想一想她愛吃些什麼?不記得。興許她也是不記得的。她只記得他還沒有婚娶,來年就要二十六歲。
餐食過半,元安忽地道:“後天,我啟程要到西安去。”
他望見她停了碗筷。即便當下是驚詫的,她也只是頓一頓,後將長勺重又執起,喝完了最後一口桂花粥。
“去吧。”
她注道:“路上小心。”
於是秦駿仍然凝視她,直至用完了飯。那時,他將自己的皮夾拿出來取了幾張錢票,那是他還未參軍前的皮夾,是秦鳳送他的,黃牛皮做的夾子,也許可以為他擋一發子彈。
正要還時,玉生止住他,道:“這一餐,當我為元安送別。”
她還了錢票。他竟沒有急著為這樣的行為感到羞憤,而只是說道:“我欠玉生小姐一餐飯。”
玉生道:“再說吧,秦長官。”
“我叫駿生——你說過,很巧,和你同字。”
玉生笑一笑,並沒有回他的話。她送元安一件羊皮做的小披肩,她說在戰場上面,皮比絨要安全得多,這句話讓秦駿又望向了自己手中的皮夾。然後元安回她的話說,他是學生兵,又只是文書工作,讓她不必太過擔憂。
玉生回他的話道:“更為你擔憂的是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