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太笑一笑,道:“她沒來。”
從前,她少笑。如今笑,還願意注一句道:“不過,他也是不喜歡什麼畫的。”
說多,方知錯多。即刻,她又匆匆重注道:“從前在英國和他共同求學,他人喜歡藝術,遊玩,他偏喜歡搏鬥,賽馬。轉而日子不經過,他終於也來結婚了,但仍和幹草鬃毛廝混——你不要理會他。除了真實的馬,他無法欣賞一切虛構的馬蹄。”
玉生道:“那麼我應請人將那幅“白玉蘭”收起來。”
她又笑,仍注視著那一條朱紅絨巾,回了話道:“李太太,你無需請,自會有人為你送上門去。”
她最後注視了一眼那幅“翡翠湖”,便又起了身來了。拖著孩子的人,往往不能在一個地方長久待住,否則,像生了牢籠,引得籠裡頭的人“咿呀”哭起來,鬧起來。不久後陳太太請一個白人女傭來照管,以至於他在無數聲“咿呀”之後,喊起來一聲母親的洋文。那時正巧讓蘇姨太太聽見,於是很快滿城風雨,如果回到一百年前,簡直可以說那一聲母親,轟動過一次“登科”。
玉生見陳太太離去了,又坐了一會兒。終於要離去那時,正有旁的人來喚她,望定了,那是馬太太的人。她不來,請了人來。玉生見她,和馬太太家中的元媽媽神情非常相似,後來知道,是表姐妹的關系。
她走來,正喚她道:“李太太。”
她為馬太太買下的畫,是自取在手上的。往廊面上走,似乎要往出廊的方向。
玉生點頭笑一笑,回了她的問候。接著,與她擦身之後,從她的身後,立即浮出另一張面孔,年輕得多,美豔更多,與廊上人,廊外人,皆無可比擬。那自然是孫曼琳的面孔。
她來了。
玉生不知她是何時回的上海。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以為她隨著蘭西的虛蹤,萬死不辭去了。
她不呼喚她。只是走來,與她一同,不緊不慢地,在廊上走步起來。
見她垂著眼皮,她便道:“玉生小姐,我不知你在這。”
玉生道:“難道你知道我在這,便不會來。”
孫曼琳笑出聲來,道:“我的確不知,我甚至不知這是蔣太太的畫廊。有位小姐送我一張票面,我本來想走了運選著什麼好的,買一幅送你,當作我從香港回來的禮物。”
玉生道:“你幾時回來。”
不待孫曼琳回話,玉生又問道:“哪一位小姐?”
孫曼琳道:“我想你認得她,錢富莉小姐。”
玉生道:“富莉小姐不是去了香港——哦,你正是在那裡碰見她。”
兩人轉身,轉入另一條長廊。這裡更像是蔣太太的宅樓,茶廳,一切是白晝一般的亮,大地一般的空,只有簾紗與簾紗的阻隔,從那一面紗簾隔住的畫幅後面,不知道會走出什麼樣的人來。只聽見一聲聲私語。
孫曼琳正要同眼前好友說起,自己與這一位錢富莉小姐在香港時的趣談。那時,那位送她票面的錢富莉,從那一聲聲私語之後走了出來。
她先喚了她道:“曼琳小姐。”
“李太太。”
孫曼琳一怔,而後道:“富莉小姐,你不是說了,你有事方送我這張票。”
“是,但我不靠這張票面進來。”
錢富莉一面說,一面仍是滿面笑容的走來。她從香港回來之後,顯然是變得精明又蕭條了,她瘦了一些,並且也不再揹著那隻累贅的手包,她將寶石戒指戴著,珍珠黃金穿著,實際那些也是少倒騰的了。四月過後,她在貝勒路上盤下一間外貿店,那是歸心似箭的洋人低價出手的,她又壓了壓價,雖是忽然大出血了一場,但總好過她分身似的求生。
孫曼琳道:“這張票面你不算。但船票,我一定還你。”
“好,好。”
錢富莉微笑著,回了話,而後望了玉生,正要注道:“李太太,你那對珍珠墜,戴你身上,總是最好——”
彷彿話未說完。
旁的,從那一聲聲私語之中,又出了聲道:“李太太,孫小姐。”
如留聲機之中的斷聲,一聲接過一聲,是重複的,無力地。又是虛假的,故作巧合地。
那正是蔣少成的聲。
玉生似已有半年不見他,過去在蔣太太的茶廳中,實際也是少見他的。最後一次相見是在跑馬廳,他的馬術雖不十分精彩,但是馬匹出眾。
因他實在瘦,面色是悽悽慘慘的白,說著話,總要頓一頓,然後道:“很久不見,是中午時分了,請一起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