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笑一笑,不回什麼話。
這位魯波先生忽然站起身,他說自己要到外面煮一杯茶。
元媽媽來了,說道:“我為您煮了倒來。”
他無聲地拒絕了。
接著,他拖著他那身再長不過的亞麻白長褂,彷彿一條炊布疊著一條炊布,鋪厚了,拉長了,掛到他蕭條的身軀上去。那含胸駝背的樣子,卻走出仙人之姿——這是馬太太說的。
不一會兒,他倒兩杯茶來。
兩個男人一同問他道:“你一個人用兩支筆,茶也要兩杯。”
玉生見他們彷彿用了同一幅面孔。後面馬太太介紹道,這是寧波的雙生畫家,姓單,畫寧波的茶花曾是出了大名的。
“請用。”
魯波將茶放到她與他的中間,那一張空著的位子上。像是請她,又不像。於是玉生仍然笑一笑,過了很久,近要離開之前,她要拿起來,淡淡地抿了抿。
這就算馬太太請她喝過茶了。她有時不那麼恨自己咳嗽的毛病,能當退場牌一樣打出來,她只要發出嗽聲,便有人詢問上來,叫車子,請她走了。
馬太太不例外,呼喚道:“元媽媽。”
玉生取出帕巾碰了碰面,又放回去。
“再見,馬太太——我總會再見您的。”
之後,芳蘿的車子來了。又或者她一直等著沒有走開。
隔天,再隔天,馬太太的電話持之以恆地打來,沒有發下什麼邀約,只是問她今天怎麼樣,昨天怎麼樣?今日問昨日,明日又問今日。玉生平穩地回複她,無非是今日吃了什麼,昨日吃了什麼。兩個年齡懸殊較大的女人之間,如果沒有另一個女人來做話引子,又沒有同樣經歷過的某一件事來開啟記憶的匣子,那麼就會生出只有男人與女人之間才有的疏離。玉生認為自己並不厭煩馬太太的問候,但也不能說是喜歡的。
直至那一天,玉生在馬太太那片灰磚灰瓦的天地之外,再一次見到了魯波。可以說巧合的是,是在萬紅的綢布店中,他走進來,胡亂地轉著目光,不望人,立即扔下一句話道:“你好,你好,我要一條綢布帕子。”
沒有等到萬紅回他的話。
“哦,太太。”
玉生微笑著望他。
他的長衫束著雙腳,走起快步來也不快,但讓人知道他是急促的,慌張的。
他在離玉生兩三步的地方停住,那兒有一盞黃燈,照亮他的白麵,比馬太太家中看得真切。燈影中那張瘦長的面,框鏡下那雙巨大的骨碌碌轉的瞳仁,下垂的眉毛緊連著眉弓,他不像作畫的,他自己就像畫,幾百年前的畫中,那樣一種弓腰駝背,滿腹愁墨的文人。
“太太。”
他又呼喚她。
玉生道:“魯先生住這裡。”
魯波總要停一會兒,方回話道:“有人請我來,消磨消磨時光。”
玉生發覺自己同他無話可說,又只是笑一笑。
魯波接著道:“太太,您如果有空,我們可以一同去,無非是寫字看畫。”
玉生微笑道:“謝謝,我沒有空。”
萬紅的臉,隨著她每日胭脂的色彩而變化,她本就是那一種清淡的面色,今日雙頰打起濃鬱的紅,便顯得張揚一些。她同魯波說話,魯波卻並不回她的話,這讓她誤以為自己沒有說明白,她只得再說了一次,再問了一遍道:“您要哪一條,什麼樣的紋?”
魯波還是沒有回話。
玉生道:“我送您一條。”
魯波這時回了話,道:“取一條最好的。”
他把錢取出來,散開的錢票灑在櫃面上,做作的好似揮墨。
萬紅取一條二十元的綢帕給他。
玉生隨後又取了一整塊的綢布送他,是花白的,最好他會去新做一身長衫。但他自然是不收的,他似乎皺起眉,非常不悅,只是躊躇著。
“魯先生,你讓馬太太送過來的畫,比這樣一塊布貴得多。”
隨後他不接,也沒有拒絕,便走了。萬紅讓小廝送出去時,交給了他的車夫,那車夫也不是他的,是每個找他作畫的人僱給他的。所以他的車夫來來回回地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