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喬道:“上學也不是淨好的,要背書,寫字。”
蘇姨太太道:“你和霖霖一樣說法,但一樣愛上學——他愛和女同學說話。”
愛喬道:“霖霖是誰呢?”
蘇姨太太笑道:“我的孩子。”
愛喬道:“她和您一樣漂亮。”
蘇姨太太沒有收起笑意,道:“他是一個男孩。”
愛喬道:“哦,真對不起,但是——男孩也有漂亮的。您看我們姑爺,漂亮的和塑像一樣不是嗎?我第一次和人這樣說,因為人家會認為塑像是不太吉利的東西。”
蘇姨太太大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塊!而且我也不敢說。”
表響了。大洋舞場裡的掛的表,是從大洋貿易裡運來的,碩大表身的十字架要取下來,否則會流掉一大半忌諱這東西的舞者。它響了一會兒,接著,便有人猛地驚醒,已過了十一點鐘,如果要回去家中,就要回去了,如果要和舞女過夜,出了門,招來一輛英國人開的汽車,付上高昂車費,共度一刻春宵值得。
然後,愛喬只望見李成笙,正和一位小姐道別。她多麼高貴,美麗,但是面色冰冷。
“又告吹了。”
蘇姨太太一同收回目光,道:“我們鴻生介紹唐二小姐給他,他偏不理會。”
愛喬又發問道:“唐二小姐是誰?”
蘇姨太太道:“餘太太那個親妹妹。她今夜難得不來,想是知道李成笙要來,或是已經看見了,所以離開了。”
愛喬不問了。
反倒蘇姨太太饒有興味接著說來,道:“她因為被李家拒絕兩次,非常難堪!自從和李成笙告吹之後,陳太太說,她再也沒見過李成笙。”
愛喬道:“女人纏著男人,也許就和男人纏著女人一樣,讓人生厭。”
蘇姨太太道:“但是,男人纏著女人,更難辦了,只要她還有姣好的樣貌,男人就不會理會自己配不配得上,就算自己長得和豬一樣醜陋,也會覺得,真心能動無情人。”
愛喬忽然注視她,道:“那怎麼辦呢?太太。”
蘇姨太太笑道:“如果擺出抗拒的態度,必然是沒有什麼用的,男人更要爭一番來之不易的勝利,所幸——就說得了肺癆。我從前常這樣說。”
愛喬開懷一笑。
蘇姨太太道:“以後你要用,莫說我教你的。妹妹。”
在下一聲表響之前,蘇姨太太要披上外衣,招來人力車坐到離家不遠的蘇州河飯店。她哄騙蘇鴻生的說法是,在蘇州河飯店包下雅間,摸兩個小時的牌,她夜夜都只輸跳一場舞的錢,或者有時候,將她當作閨閣小姐的男人們會為她付出跳舞錢,她便毫無出入。
“我要走了。”
這一天之後,蘇姨太太在看見玉生,稱她為“李太太”時,許多時候,她會想起來這個叫“愛喬”的女孩。她總是記得,在她與她分別時,她真誠地囑咐了一句道:“小心天黑,太太。”
愛喬隨著李成笙,離開舞場時,正看見那位杜西內亞小姐,坐上一輛綠色鐵皮車。接著,車子開走了,愛喬為她感到慶幸,今夜無需貼著一張巨大的肚皮翩翩起舞了。
“我們要去哪兒呢?”
“就這樣走著。”
李成笙走到舞廳門外,招來汽車夫。這一位並非他長期僱用的,張了口,直沿著黃浦江遊蕩一圈後回到靜安,車夫開了價,要十元。
他摸出來錢包,立即還了錢,他習慣於放下錢再請人辦事,坐車也是如此。接著,他請愛喬上車。上了車,他問愛喬道:“你去和那個胖子說再見,他為什麼會讓你走呢?”
愛喬誠實地回答道:“他要我和他回香港。但是,我和他說,我好像染了肺癆。”
李成笙笑道:“他信了。”
愛喬道:“是的。”
李成笙道:“怕死怕到腦子都沒有了的人。”
芳蘿的車子,從來只坐下兩人。玉生與李文樹,這一對從舞廳出來的少見的真正夫婦,坐上車子離開了,玉生沒有跳舞,她自知自己並不懂得如何欣賞舞姿,一直到後來也是這樣。而李文樹更不必說,他在英國時也極少到舞廳去,空閑的日子,他當然會鑽入馬廄。唯一一個感到這個夜晚美好的人——唐鑾。他已不太清醒了。李文樹請另一位車夫來接他,還有那位叫做“絲麗”的小姐,的確沒有辦法,舞廳經理說,二十一歲已經是最年輕的了。他們不能,也僱用不到洋人童工。
玉生回到家中,一望擺鐘,已搖向夜深。
她在暴雨中等候愛喬的到來,自然,暴雨在門外,她在門內,公館化為一把巨大的傘。李文樹沐浴過後,沿著過廊走回臥房時,拉掉了電燈,他和往日一樣點燈,結婚之後已過去了不少日子,第一次,他先入了幔帳。
隔帳,他問她道:“太太,你在賞雨?”
紅窗幔吊起一半,她坐在一面擺鐘前,只是注視著時間的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