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太太想,無論是誰,不會是自己的鴻生。蘇鴻生常年抽煙,咳一聲,就像一口黃痰黏嗓,只能聽見黏液不斷撕扯、糾纏,然後讓人感到十指攪心。
首先,蘇姨太太望見他的一整張臉,再是那件看起來又厚又悶的花白襯衣,一眼看出來,不是進口貨,是手快的裁縫趕的批貨。轉又望下看,那條幹淨無比的緞面西服褲,讓她又抹去剛生出來的猜想。
愣怔之間,只聽見旁的玉生,已喚了他道:“您好,先生。”
蘇姨太太這時才望見他那一頭短卻濃黑的頭發,細長白淨的面容上,分佈著恰好的峰鼻鳳眼,眉目幾乎相連,深邃的目光中竟情愫流動,忽地停住望人時,又歸於細雨一般的平靜。蘇姨太太只覺自己痴心眯眼,像蘇鴻生說的,面貌好的人,總能令人生出無限遐想。後來她又想,如他那雙眼能轉為冷豔幾分——便全然是那一個人。
蘇姨太太回神過來,便喚他道:“秦少爺。”
他忽地停下大步,道:“請不要這樣稱呼。”
愈走近來,他發現自己的雙眼將她望得愈來愈真切了,再不是過去的一個個幻夢。此次來上海,他不一定為了見她,但又總希望真如此刻一樣,能見到她。
然後,聽見她的聲音,再一次,她平平靜靜地說道:“請您入座——這是您的東西嗎?”
“是的。”
“我碰了碰,您看看,如果壞了,我會賠。”
“不。”
他感到自己失言了。他擔心著,她又會很快與他說“再見”。
這時,蘇姨太太又道:“秦將軍。”
“我並沒有這個職位。”
蘇姨太太一笑,道:“那麼,長官,好嗎?我聽說您傷了手。”
“是的,快好了。”
不遠處的廊門有人在喚,原是陳太太。她近來出門總要有人陪著,今日她丈夫在,卻去賽馬,身旁沒有帶傭僕,於是她常常要尋覓蘇姨太太的蹤影。
“稍等。”
她既說了“等”,便是不讓餘下的人做離去的打算。
秦駿此時落了座,終於,喚她道:“李小姐。”
一根藤從一開始生錯了方向,枝葉便仍然順著錯誤的方向繁茂。玉生倒不介懷他叫“李小姐”,即便換過來稱“李太太”又有什麼呢,她仍然不姓李。錯了便錯了,他如果要喚“王小姐”“張小姐”,只要他是面向她說話,她便沒什麼所謂。
“我想你記得我。”
“是。”
“在南京。”
玉生淡淡笑道:“我們見過面。”
秦駿道:“過去一年,我在南京再沒有見過你。”
玉生道:“我如今不在南京。”
他認為自己變得無恥起來。過去一年,他也並不在南京,此刻卻為了回話而生虛言。
“您傷了手嗎?”
忽然,她問起他的話。
他不知道如何作答。竟有一天會淪落如此蠢笨的地步,彷彿要細細想過,才回了短短一句,道:“是,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