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姑媽敲響了門。今日是初十五,她又來送素食。
秋後她開始雲遊,昨日剛回來,遊過寧波過紹興,她在那裡小住了一段時日。她丈夫沒有死時,也就是十幾年前,她曾在那裡定居過。玉生問她一人遊玩感知如何?她回玉生的話,實際上她有一位好友是紹興人,是同他一起。去往別處或者遊山觀景,到了紹興,只見一片片湖光水色,她認為玉生這樣的人必然會喜歡,吃食賞玩都在一輪月船之上。
然後,在玉生進食時,安華姑媽拿出一瓶酒送她。
玉生笑一笑,淺淺幾口飽肚後。她望一望那紅棕泥土的小甕,道:“姑媽,我不會飲酒。”
安華姑媽道:“是,我當然知道的呀。但是你藏著吧,就當古玩,沒有大話——這是一百年前的酒。”
玉生淡淡笑道:“那麼是真的古玩。”
“那麼你能不能再放個一百年呢?”
“一百年,這是不能說的時間。”
“是了,就當放著吧。一百年的酒——”
安華姑媽笑出聲來,道:“有一天真喝了,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呢。”
玉生道:“那也是不能想的。”
安華姑媽放下了。又為她將小甕藏在她與他的婚床旁,幔帳拂過去,金柚木地面上齊疊起一隻只紅箱櫃,箱櫃旁有一個正方缺口,從來不放什麼東西。她想,原來是為這裡而生。
那一天,那甕酒藏過去後,玉生沒有再去望那本書。玉生只將“阿”這個字時不時地記起來,但從未向李文樹發出任何詢問,她與他同吃同住,如平常一般做夫妻。直至海上重飄來細雪,她記起,這一日是她來到上海的整一年。去年今日,是她與他結成婚姻的日子。
他如往日一樣時間回來。
用過晚飯,沐浴過,他同樣穿一件最潔淨的睡袍入了幔帳。許多天來,他重又翻起書頁,但只翻了翻,便收起來。
他拉下紅帳外的綠帳,而後,他翻上她的身。她感到他的身軀沉重,於是推了推,那時彼此已赤了一半的身。
忽地,她問他道:“文樹——你剛才看了誰的書?”
她喚他的名字,這一年來,夫妻有時仍如陌路。她少喚他的名字。
他聽了笑一笑,沉默一會兒,道:“太太也要看嗎。”
她雙手緊攬著他的臂膀,男人與女人,身體、力量,她與他還有年歲之上的差距總在此刻顯現,那磐石般堅硬的皮肉,彷彿在這上面用盡了氣力,十指嵌緊留下一個個粉紅指痕,他不會發覺。亦不會發覺她的悵然。
“文樹。”
“我就在這裡。”
燈放得遠,天昏地暗中。她又問一遍道:“你看了誰的書?”
“阿貝麗。”
終於,他回了話。
玉生的手鬆了松,再沒有用一點力。身上的紅綢正不停流走,如水長東,在這裡,過去的時刻也常是抓不住的,所以她睡不慣絲綢。永遠只是縫緊線,鎖上扣穿上人的身,才感到真正安全。接著,她又發覺自己的一整具身軀已赤條條了,彷彿是因此才感到冷,或者是細雪飄進來,一直飄入了帳內,在她的脖頸處化開了,如細針忽然潛入皮肉刺了一刺。
但只是李文樹吻了吻。
細雪下過去,接連下了幾場大雪,之後又近新春。
新春之前,李文樹將遲了一年的婚訊登報。春宴與喜宴一同辦下,連過黃浦舞廳和黃浦飯店,租下裡外所有,傭僕與舞女,食客與政客,跳舞、宴請、戲曲都在其中。李文樹從不組織沒有由頭的聚會,或者是說他從不組織任何聚會,因此收到這封請函的來客,可以將這當作比金紙更珍貴的東西,除了為蔣少成而“染病”的孫曼琳外,當然無人缺席。那之中竟有歐陽和她丈夫司馬仁,那兩張請函是李太太,也就是玉生親自寫下的。
歐陽與她母親再會面,她見到她母親産後身形消瘦許多。她如願生一個男子,因是早産兒,要以精力錢財不斷供養,但她知道她母親樂在其中。她母親此刻見到她,在這樣一個地方,仍露出那張萬念俱灰的臉。
“你戴了什麼東西?”
“手鐲。”
“俗又便宜的空心鐲子,你不要戴著累贅!”
“我願意戴,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