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旁,有人來開車門,那人也穿很好的緞面西衫,玉生以為他是蘇鴻生。但坐進車中,方望見蘇鴻生,他坐在車前,穿了更好的素金綢面馬褂,他竟是穿馬褂的,不穿西服,後來玉生也從未望見他穿西服。他與李文樹彷彿是處於兩個上海的人。
因此,蘇姨太太喚他道:“老爺。”
他不回眼,道:“玉生小姐。”
車子發動了。汽車夫開車是平穩的,但主人開起車來,就有主人的樣子,趾高氣昂地越過人、車、馬匹,甚至還有洋人。
開了一會兒,蘇鴻生方解了她的疑惑,道:“我是聽文樹說過你的名字。”
“你看,那就是蘇州河。”
蘇姨太太忽地指向那兒,玉生覺得好遠,彷彿和秦淮河一樣遠。
蘇鴻生道:“文樹如果不回來,我只當他要移到英國去生活!你知道,我上一回見他,他就是個英國佬了,面板在英國曬得那樣白,後面興許又去騎馬,才變回一點黃顏色。那時候我和他賭馬就說過,你這馬如果贏了我,我就輸給你兩千元,但是如果我贏了,你立即同我回上海結婚。”
玉生笑一笑,沒有立即回他的話。
“但是他說,他或許不結婚。”
蘇姨太太回道:“男人沒見過鐘情的女人之前就愛說這種大話。”
蘇鴻生道:“我如今才明白,那是因為我那時是替唐二小姐去做媒。如果是玉生小姐,局面應當不同。”
蘇姨太太道:“是不同,那時李太太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
玉生終於回了話道:“前一些日子,我常常聽他提起蘇先生。”
蘇鴻生笑,是必然要“呵”一聲地,而後道:“說起我?我是他的同輩,但年歲比他大,他如果提到我,總要說我“浪費”“迂腐”,我沒有留過學,只懂做點小生意。”
玉生道:“他說蘇先生聰明,他結識的經商的人之中,最聰明的那一個。只因廣東人往往是最懂得變通的,在承舊之中求新,他說過等從長春回來,要同我一起去廣東遊玩。”
蘇鴻生道:“如果要到我的故土,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向導。”
玉生道:“只是要等他回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已三天沒有收到他的訊息。”
車子忽然一震。
轉入大路,蘇鴻生望著前頭擋路的馬夫,冷哼了一聲後,道:“怎麼沒有人告訴我?這真不應該,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的長春,等我回家,我要撥一通電話問問。”
遠遠地,玉生望見梅娣在館門前。
蘇鴻生又道:“文樹在哪兒下榻?”
玉生道:“西貝旅店——勞煩您了。”
梅娣是待玉生洗完臉之後方送去晚飯的,飯廳今日沒有開燈。安華姑媽因新春將近,時常會因團圓而留宿於死去丈夫的親人家中,她不在,李愛藍也仍待在愚園的老宅,玉生去到飯廳,見空蕩蕩的,便喚人拉了燈。
但梅娣擺上碗箸後,道:“愛藍小姐明日會回來。”
玉生道:“要請芳蘿去接。”
梅娣道:“安華姑媽要喚她的汽車夫去接。愛藍小姐請了閆四喝咖啡,在愚園的老宅,被安華姑媽碰見,安華姑媽非常氣惱,本是今日下午就要接愛藍小姐回來,但是安華姑媽下午便乘車到寧波去了,所以汽車夫去了,接不到人。”
玉生怔一怔,回道:“我明日和汽車夫一起去接。”
梅娣架上爐子,天氣冷,湯要時常滾燙,是必要架爐子的。但她似乎困了,點火時燙著手,這讓她“嘶”了一聲。
“你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