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反問他道:“它們要被送到哪兒去?”
李文樹茫然地,道:“它們是誰。”
玉生道:“你是否記得那兩只景泰藍的花盆,下船時,專叫了兩個車夫搬來的。”
李文樹道:“記得。”
“我今日望見它們被搬走了。”
李文樹閉上的雙眼即刻又睜開,他將手臂伸出被褥,去尋光明的去處,拉了燈,又即刻下了床。玉生從不知他的書桌上放著電話,那聽筒接到什麼地方去呢?能不能撥去南京?正這樣想著,玉生覺得睏倦了,幾乎要閉上眼睛。
卻忽然聽見李文樹呵一聲道:“讓李愛藍自己搬回來!”
玉生睡去了,又彷彿沒有。這之前講了什麼話?為什麼忽然這樣激昂?與愛藍又有什麼關系?拉下的簾幔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沉重,她撥了許久才撥開來,但簾幔外已經見不到李文樹了,門緊緊閉著,就像沒有人出門一樣。
但院門外響動起來。
是安華姑媽的聲,她喚道:“文樹!文樹!”
玉生沒有聽見他的回聲。
於是她同下了床,匆匆披上外衣,推了門出去,院門果然是開著的。安華姑媽的半張臉露在院門外,柔和麵孔正浮上驚恐的神色,她的雙手伸出去,抓住了誰的手?玉生拉緊了外衣,向前望了望,原只是拉住了梅娣的手。
“他要帶愛藍去哪?”
梅娣回道:“黃浦。”
是玉生問道:“去黃浦做什麼?”
她出了院門,望一望安華姑媽,又望一望梅娣。遠處的館門也開著,剛剛下過細雪,外面霧濛濛的,什麼也望不清,不知是入了深夜沒有。只是冷極了。
梅娣道:“陳太太家中。”
因為冷,玉生換了另一件長絨外衣,又請梅娣去取了圍脖過來。芳蘿的車子沒有走,那一輛開走的汽車只坐了李文樹和李文藍兩人。安華姑媽喚人去打電話,見到鴛兒,她紅著眼,十分難得地咬了咬牙,恨道:“你辦了糊塗事。”
鴛兒慌得要流淚。
芳蘿即刻趕來,安華姑媽在車外徘徊,幾乎要喚住玉生道:“不如我去。”
但玉生已讓芳蘿發了車,車前仍是什麼也望不清,天似乎更暗了,一定是入了深夜。芳蘿開車時常常是不問話的,她只知道要去黃浦陳太太的家中,出了館門前的路,外街便沒有燈火了,所幸她的雙眼是無比明亮的,不至於在黑暗中只能開得緩慢。
要再快一些時,卻險些撞上一個流走的攤面,玉生驚魂未定,從車簾中望出去,慶幸著那攤面後沒有人,只掛著兩只明亮燈籠,籠面上寫著“春”。
芳蘿道:“太太,要過你們中國人的年了。”
玉生此刻才忽然記起,不久前,蘇姨太太也曾打電話到館中,是說過的,要送她兩盆頂新鮮的月季。那通電話中,又詢問她喜愛什麼顏色的花盆?玉生要婉拒,蘇姨太太卻說道:“新年了呀,李太太,按理是應該彼此送花的。”於是當下玉生只是應和下來,只是後面梅娣說起,公館裡除了時節供佛之外,是從不養鮮花的。
因此,蘇姨太太的花最後沒有送來。蘇姨太太既覺得月季漂亮,玉生便請梅娣選了兩個盆面,栽兩株最好的月季皇後送她,當作她有一次送來一份杭菊的回禮,特囑咐了除了兩只景泰藍不要拿,其餘任挑兩個,梅娣最後挑了兩只紅砂岩的盆面。
車子駛入黃浦路段,不需繞過遠路,徑直往跑馬廳外圍跑圈,直至見到橫出一條大路,行駛進入不久,便能見到一整座亮如白晝的洋樓。那是一棟真正的洋樓,幾乎是從洋畫報上剪下來,貼在那片偌大的土地上的,除了白色和金色,再沒有分佈別的顏色。那扇緊緊閉著的漆白半圓拱門足疊起了兩扇安平雙珠門的高度,彷彿長了雙翅,也只會因太高而摔落在門下那片生硬冰冷的瓦石地。
許多扇窗面亮著,開了電燈,也開了留聲機,這裡像一座戲院,又像一座歌廳。在喧鬧的不真切的景象之下,玉生望見李愛藍怔怔地站著,在那片冰冷的瓦石地前,不知是凍著了,或者怕的,她白的發紅的雙手顫抖著,始終沒有伸出去。
李文樹坐在車中,面無神色地,沒有望她。
玉生忽然覺得他生分得很,幾乎不像是自己的丈夫,她不想去同他講一句話,問他為什麼做這樣的事?因他本是沒有什麼錯的。
但人常講“不知者無罪”,玉生想,李愛藍的錯處又在哪呢。她或許從不知那兩個景泰藍的花盆是她的妝嫁,更不知是她父親專程送她的。看見一樣東西,最多看見它價值幾何,其中蘊含何種故事往往只有當局者自己知曉罷。
“愛藍。”
於是她喚了喚她,離得遠,她彷彿沒有聽見。
如果敲響了門,進到裡面去,於她只是莫大的恥辱。但李文樹將車燈打著,直打在李愛藍單薄的背脊上,冰天雪地中,猶如兩把燒紅的警棍,挾持她認罪。
玉生最終走入那“牢獄”,將困在其中的李愛藍重又喚了喚,道:“愛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