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又有人喚她,但不是侍者。
聲音遠遠地傳來,直至眼前,玉生方望清了,於是她又重喚了一遍道:“李太太。”
那女人是披了一件厚重的裘毛外衣的美玲。
她嬌小的身軀幾乎被壓進片片絨毛中,從中伸出白嫩的雙手,探出笑意盈盈的面孔來,她望見她,彷彿已望了她許久。直至玉生開口要將那兩碗魚羹換下去,與端著魚羹的侍者擦過身時,玉生方發覺,前桌坐了許久的太太和孩子,那位太太原來是美玲。
美玲道:“李太太——來,毓毓,喚姨姨。”
玉生顧不得她的“李太太”,顧不得問她,怎會知道要喚自己“李太太”。只是她望見美玲一旁的女孩時,已經更詫異了,詫異她竟然有一個這樣大的孩子。樣子看來已有八九歲。
美玲忽地輕捏了捏孩子的手心。
於是女孩便嬌嬌地喚玉生道:“姨姨。”
玉生笑一笑,請她與她落了一旁的座。
美玲道:“怎麼你一個人?”
玉生怔一怔,道:“他稍後過來。”
美玲笑道:“這一家的魚羹出了名,很鮮的,還有燉牛肉——哦,李太太沒有點?”
玉生道:“是很好,但我是不吃牛肉的。”
美玲道:“什果塔呢?這道點心要提前一天定下才有,正好我和囡囡倆人吃,定多了一份,不嫌棄的話李太太試一試。”
玉生還未回話。
前桌的侍者便將美玲口中的“什果塔”端了來,在瓷白的餐盤中,尖細高聳的焦黃塔面堆滿了色澤豐富的鮮果糖漿,看起來膩極了。美玲切小小的一口遞向玉生,玉生道了謝,嘗了嘗,卻是不甜的,只是清香。
玉生取出幹淨的帕巾,為毓毓擦了擦嘴旁的糖漬,而後向美玲道:“我還沒有謝您,您送我的絲巾我很喜歡。”
美玲道:“那是我託大洋最早的船帶回來的,如果要等外貿出貨,這樣好的絲巾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夏天。”
玉生淡淡地,笑著望她。
於是美玲又注道:“我們母女已經吃好了,我現在打算要帶著她到那所公學裡再看一看,如今的孩子讀書真是不容易的,我這幾日跑了不下十次。”
玉生終於問她道:“什麼公學呢?”
美玲道:“靜安女子公學。”
玉生笑一笑,沒有回她的話。
美玲便又道:“李太太,就是你先生的李氏銀號曾提過援助的那所公學。”
玉生仍然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李公館就在那所公學旁,雙腿來走也不過半個鐘。她總覺得美玲的話還沒有說完,但美玲似乎也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她雙手牽起了她女兒毓毓的手,為她戴上一頂精緻的圓邊絨帽後,便離開了。
李文樹在美玲離開之後落了座。
他脫下外衣之後,微笑道:“太太,剛才誰陪你用餐?”
玉生略詫異地望他。
李文樹注道:“茶壺柄是溫熱的。”
說著,李文樹將玻璃茶壺提起,倒滿了兩杯紅茶。他輕推一杯到玉生面前,只等著玉生回話,於是玉生淡淡回道:“一位太太和她的女兒。”
李文樹道:“哦。”
玉生道:“靜安在哪裡?”
李文樹笑道:“我們所住的地方就在靜安。”
玉生又問道:“靜安女子公學在哪?”
李文樹道:“在不遠處——這是誰送的塔?”
他彷彿是忽然望見了桌面正中那盤鮮豔的塔面,果紅糖漿仍如浪潮一般流向盤中,融開塔身藍的、白的新鮮果實,便不那麼像餐食了,倒像一隻精緻非常的琺琅盤。
玉生道:“是美玲送的。”
而後,李文樹執起銀勺,越過那隻“琺琅盤”,伸進了一旁濃白的魚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