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望著自己的雙唇,這時玉生便記起來,出門時安華姑媽為她塗的那隻牡丹紅,即便只淺淺覆了一層,卻已變了唇本來的顏色,紅的奪目。
玉生淡淡道:“送的——這是姑媽送我的。”
陳太太怔了怔,並不再問了。因她意識到自己這樣驚詫的神色失了分寸,一隻口紅而已,更昂貴的更稀缺的,只要自己要也總有人送來。
有女人的笑聲響起來,回過臉去時,已猜到了是蘇姨太太。她笑了笑,道:“太太的裙子也好看,墨綠顏色襯牡丹紅,這叫接天蓮葉無窮碧。”
玉生同她笑了一笑。
陳太太道:“你學會作詩了。”
蘇姨太太仍笑道:“霖霖最近愛看書,我陪著看了幾天。”
陳太太冷冷道:“倒說起孩子來了。”
蘇姨太太忽地失語。
後來玉生才發覺,即便餘太太也育有一個女孩,但她是從不在茶會上提起的。其餘的太太彼此噤聲不語,又心照不宣地只永遠交換珠寶、裙裝、新鞋的新樣式,彷彿即便有朝一日戰火燒到上海來,也不能替代前者的重要性。
蘇姨太太第一位坐到玉生身邊來。
她沒有和她說話。直至從地板上流過去的餐臺停住,蘇姨太太才重開了口,喚住了餐臺,從餐臺上她接起一塊斑斕糕,有稜有角的方狀,翡翠顏色通透又似綠寶石,她拿著看,並不吃它。
“這是芳園新做的點心?”
有人走來與蘇姨太太說話,蘇姨太太便抬一抬頭,立即笑道:“是,多漂亮呀。”
接著,她將這塊斑斕糕放在了小陶盤中。卻不知為什麼,她又將小陶盤遞到了玉生面前。
玉生錯愕之中接下來,方聽見她問道:“太太剛來上海,吃過芳園麼?”
玉生反問她道:“蘇太太知道我不是上海人?”
“因我也不是上海的。”
蘇姨太太怔了怔,注道:“所以聽得清——太太試一試。”
玉生道:“我從未吃過,謝謝您。”
只是玉生並沒有窺探到蘇姨太太面上那驚喜的神色,只因她說了“蘇太太”,嫁給蘇鴻生十個年頭以來,那竟是她第一次摘去“姨”這個字,變成了“蘇太太”。玉生只低了低臉,將那塊斑斕糕放進嘴裡試了一口,是青草與青梅糅合之後的香氣,嚥下之後才回酸,散去之後口中是久久的清甜。
玉生想起孫曼琳愛吃的梅花糕,不比它美麗,卻比它美味許多。
蘇姨太太只做了短暫的逗留,她赤著的雙腳隨著那餐臺溜走了。玉生望見她重又拿起了一塊斑斕糕,仍然沒有給自己吃,而是遞給了陳太太。與遞給她時的神色不同,她那樣殷切,接著便低低和陳太太說著什麼,笑著什麼。
於是玉生又自成一圈了。
再有人坐下時,竟是阮阮了。她不知什麼時候來的,輕輕喚了玉生一聲,道:“李太太,您還沒有吃午飯嗎?”
玉生回過臉,望著她道:“阮阮。”
“早飯用晚了,並不餓。”
玉生望向阮阮的雙眼中似乎有些疑問。阮阮便笑了笑,道:“蔣太太剛接到了李公館打來的電話,那邊特意囑咐了,您不吃牛肉。”
玉生道:“請告訴蔣太太,不要麻煩。”
阮阮只是笑道:“請您跟我來,已備好了。”
而後阮阮起了身,走入一個又一個的小圈中,那件蘋果綠的長衫那樣出眾,如果要從中立即找出一個還沒有結婚的女子,玉生會立即找出阮阮。玉生看著阮阮的雙手迎向門外,彷彿伸得很長很長,直要迎到過廊外,不知什麼地方去。原來在長廊盡頭掛著的巨大壁畫處,轉個彎,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只垂下一片片巨大的墨藍門簾,將簾內的一切都鎖住了。
阮阮細白的雙手伸出去,放在那簾面上,正低聲喚道:“太太——”
玉生卻沒有令她拉開那簾面,解開那鎖頭。
“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