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當真?”薛臨眸色微動,不大相信地再次詢問道。
“自然當真。”我頷首道。
眉目微擰,似是心中有些許難以抉擇的不安,那薛臨躊躇了足足半晌有餘,終是仰天長嘆一聲,旋即幹脆利落地轉動腳步,背過了身去。
“……那你們便……走吧。”
彷彿在竭力剋制著心頭接踵而來的繁重情緒,他聲音微顫,竟於無形中攜了幾分侷促不安的氣息。
此話一出,我們三人皆是一驚,不由得紛紛難以置信地朝薛臨望了過去。
然而他卻是一如既往的固執僵硬,不論如何,都只願向我們留下一團模糊不清的背影。就像是為自己這般背信棄義的行為懺悔一般,一方面自覺有愧於段琬夜的信任,一方面又唯恐有負於摯交之間的款款情深。
事到如今,我總算能理解到當年陸羨河一直藏匿於心底的痛苦與彷徨了。多年尊崇的自身使命與無法割捨的心中所向,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場艱難無比的抉擇。
“薛先生……”怔然望著他痛楚壓抑的身影,我心間也是複雜得一團亂麻,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才能回應他這份千斤之重的深沉情緒。
“趕緊走吧。”肩膀微不可察地顫了顫,薛臨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聲音中的平靜道,“殿下如今傷重,暫且無力管理你們的事情,我也就只當是……不知此事罷了。”
我抿了抿唇,略有不安地凝視他道:“若是段琬夜怪罪下來該怎麼辦?”
“無妨。”薛臨毫不動搖道,“殿下心中另有遠志,想必也不會為了你們幾個小嘍囉而勞心費神。”
“唔,知道了。”我猶疑片刻,仰頭默然與沐樾言對視一眼,見他神色尚還是平靜淡薄,鮮有往日裡寒芒逼人的淩然氣息,便稍稍放下心來,往前挪了幾步,極為鄭重地向薛臨鞠下一躬,認真肅然地對他說道:“多謝薛先生出手相救,此等大恩大德,小女子定然永生不忘!”
“本就是我應盡之事,無需你一直記掛在心。”大手一揮,薛臨凝聲道:“況且如你所言,你我終究是立場不同,下次見面,我也不見得會手下留情,只是……”話到一半微微頓住,薛臨脖頸陡然一轉,霎時便偏過了半邊臉來,毫無預兆地朝沐樾言投去了犀利如刃的目光。
我見狀不由得心中一緊,連忙出聲問道:“只是什麼?”
“你師父一世為醫,素來不喜戰事硝煙,而你身為他膝下愛徒,卻是跟著這個混賬小子,一路闖入了段氏紛爭的最中心處,難道不是有負初心麼?”揚手指向沐樾言的眉心,薛臨下頜微昂,絲毫不留情面地朝我質問道。
倏然遭受薛臨這意味輕蔑的一指,沐樾言臉色霎時如浸霜雪,二話不說便撤後幾步,猛地扣住了暗藏袖中的□□。我在旁看得真切,唯恐他二人再生事端,想也不想便抬腿上前,一把將手塞入了沐樾言的掌心深處,以此止住他扣弩發箭的動機。
此舉無疑是意味深長,愣是駭得沐樾言渾身一震,觸了電一般將手掌稍稍松開,赫然與我拉開一小段距離,卻又是半猶疑著以指尖遊離在我手背之外,似有些怯意地微微顫抖著。
然彼時的我滿心急躁,並未注意到身側一臉愕然的沐樾言,而是抬眸向著對面的薛臨正色道:“薛先生此言差矣——試問這天下芸芸眾生,有誰生來就愛好戰爭與死亡?一切喜悲不過是歷史必然罷了,我如今既是身在亂世,便應當謹遵師教,以救死扶傷為要務,才是真正的無愧於醫者初心啊!”
一長串話語皆是出自肺腑,句句真摯誠懇,不含半點欺瞞之意。那薛臨聽罷已是呼吸一沉,眸中光芒驟然開始閃爍躍動,似是驀地在他心頭引燃了一把沉寂已久的大火。
兀自感觸良久,他終是劍眉上挑,揚起唇角對我說道:“果真不愧為陸羨河的徒弟,看來你這小女娃娃對自己的人生,也別有一番更深見解。”
“我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大夫,也不曾閱覽什麼思想高深的書籍,便更談不上什麼見解不見解的。”自嘲般地苦笑了一陣,我閉了閉眼睛,轉而以更加堅定專注的目光望向薛臨道:“不過……在我看來更重要的,也並非是這近一年走來所接觸的各類權勢鬥爭。”
“那是什麼?”薛臨問道。
緩緩探出手來,小心翼翼地將沐樾言的一隻指節扣住,我沉下聲音,毫不猶豫地對薛臨說道:“我一路至今,不慎遇險無數,皆是阿言在身旁竭力相護……一同經歷了那麼多的困難險阻,阿言於我來說,早已是和親人一般不可或缺,若能有幸隨他奔走四方,助他一臂之力,著實是我心中所向,絕不後悔!”
話音未落,手背上的力量已是倏然一沉。
夜裡徹骨的江風宛若刀割一般冰冷,而沐樾言穩實有力的掌心卻是溫暖得直入人心。他向來待人疏離冷漠,遂只是輕輕將掌面覆蓋在我的手背邊上,並無意進一步將其整個握住——盡管如此,卻也是在無形中給予了我莫大的勇氣。
而對面站著薛臨聽到此番話語,亦是不禁輕笑出聲道:“好!好一個絕不後悔,薛某就是欣賞你這般厚道直爽的女娃娃!若你師父陸羨河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執著心思,那該有多好啊!”
此話聽來著實有些奇怪,我微微一怔,略為不解地看向他道:“什麼意思?我師父他……”
“不說了,不說了。”驀然揮手將我打斷,薛臨用力地搖了搖頭,眸色又略微一黯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是速速離去罷,此等狀況,可是絲毫容不得耽擱啊!”
“那倒也是……”我愣了愣,旋即仰頭望了一眼身邊的沐樾言,有些失落地說道,“現下這般情形,實在不是個敘舊的好時機。”
“快些走吧,若是拖到隔日停船靠岸,你們可就是插翅難逃了。”言畢,薛臨又是長嘆了一口氣,轉而偏頭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江面投去了蕭索而又寂寥的目光。
沐樾言亦是默然低頭,探手扶住我的胳膊道:“走,我帶你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看,勇敢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