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聞言一滯,忽而想起,十四的母親罹難之時,已是六甲之身的。自己的出現,大約是給了這個孩子某些寄託罷,以至於讓他覺得或許這就是自己轉世的親人。
她搓著掌心的一雙小手,柔聲道:“好看,就像你一樣好看。”
孩子的笑,真的可以融化世間的一切嚴寒與冰凍,擎著酒窩,揚起的唇角……她的孩子,將來也該有這樣的笑啊,輕寒在心裡這般想著。
從孤幼院出來的時候,萊麗斯修女正站在大門外頭,手中端著一隻風塵蒙面的木匣子,似乎是在等著她的,“要離開了麼?”
輕寒點點頭,“我尋不見院長,就請修女你代為告辭罷。”
萊麗斯修女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明白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楚,她遞上手裡的物什,“你忘了一樣東西。”
輕寒接過她手裡的木匣子,摩挲而過的指尖,在暗色的盒面上愈加顯得發白。她知曉這裡頭裝的是什麼,卻也不敢開啟,只是生怕往事會像洪水猛獸一般地襲來,將她原本便脆弱的心防徹底擊垮。
“謝謝你,”輕寒淡淡地笑了笑,又將匣子放回到萊麗斯的手中,“勞煩你,就將它交給這所幼孤院的修建之人,這原本就是他的東西。”
萊麗斯修女輕嘆一氣,右手撫著心口的位置,繼而扶額虔誠而低沉地說道:“願主保佑你們。”
可世上真的有主麼?大約是有的罷,畢竟這人世間,依存著他的信仰而活的人,是如此之多——就像此刻漫天的繁星,又如望而無盡的海洋裡,數不盡的點點波光。
輕寒仰起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就在夜空裡彌散開來。她站在船頭的甲板上,身後是來去的寥寥人煙。這艘南下的輪船,此刻正靜靜地停靠在岸邊,由著是夜裡的緣故,上船的人並不多,又應是夜寒露重,各個皆是埋首急匆匆往船艙裡去,四周圍是悄然無聲。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後,空氣裡再次歸於沉寂,隨之而來的是更為清楚的腳步聲,一聲又一聲,那分明就是朝著自己而行的,輕寒聽得出來。
冷風中忽而便夾雜進了絲縷的香氣,是一種好聞的花香,讓人在這樣蕭索的氛圍下,總是感受到了些許的生氣,“這個冬天,倒是越發冷了些的。”
輕寒低聲地應著,那聲音像是從胸口裡發出來的,沉悶的毫無波瀾。她側首瞧了一眼白萍舟,轉而又回去盯著遠處的一點光亮,像是在發呆,卻又無比清晰地說道:“是啊,怕是又該下雪了罷。”
伶牙俐齒如她,可此刻的白萍舟亦不知曉該說些什麼,只好幹笑兩聲,扯了別的閑話去,“等到了南方,便不會這般冷了……”
“那裡的冬天仍是冷的,”輕寒淡淡的言語打斷了她的話,白萍舟看向她,眼裡是憐憫的憂鬱,“白小姐該不是忘記了,我便是從南方來的。”
白萍舟看見她的臉上是掛著笑的,卻是強顏歡笑,眼底的落寞一覽無餘。她抬起腕上的手錶看了看,道:“還有一刻鐘,離開船的時間,還有一刻鐘。”話落,她即扭頭往船艙裡去了。
輕寒看著她的背影,一如往常地挺得筆直,帶著與生俱來的傲骨之氣。今日的白萍舟,並不像往常一樣作了花哨出挑的打扮,及踝而利落的黑色長衣倒襯得她頗有幾分英氣。許是那船艙裡頭,到底還有令她割捨不下的,輕寒亦不知不覺隨在了後頭,往裡走去。
這艘中小型的輪船,並不是從正規造船廠裡出來的,做的生意亦不是十分的上得臺面,左不過是花了些手段,才得以讓水路管制處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大的船艙裡,約莫坐著二十來個人,他們的位置在最裡頭,是一間簡易的小隔間。她一路往裡去,左右皆是打量探詢的目光,這些人大多穿著灰暗破舊,鮮有得體的面孔,更不用提光鮮亮堂的了。想來,在這將亂之城,大概皆是些逃難流走的貧乏之人罷。
隔間裡靜悄悄的,輕寒進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圍在一處。雲姻見是她回來了,忙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方才哭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消停的。”
輕寒忙過去瞧了瞧,從乳母手裡十分自然地接過——由著她體弱的緣故,白萍舟便索性替她尋了專門的乳母來照看。應當是哭得十分厲害,她看見那一張小臉通紅通紅的,濃黑的眼睫上還沾著些許淚水,立時便覺得有十分的心疼。
這樣的氣氛裡,誰都不曾開口說話,時間在靜默的空氣裡流淌,直到刺耳的汽笛聲響過三下,預示著一場漫長而遙遠的遷徙,即將啟程。
透過隔間的窗子,剛好可以望見河岸的邊緣,輕寒看見那生了鏽的岸梯,此刻正以極緩的速度往回撤著。就像是洪水沖破了提防,塵封的大門在瞬間開啟,她“嚯”地站起身,貪戀又歉疚地吻了吻嬰孩粉嫩的臉頰,而後便狠心決意地交到雲姻的懷裡,只留下一聲顫抖的“對不住”,轉身往外沖去。
外頭的風可真是吹得厲害,混著嬰孩尖銳的啼哭聲,立刻便糊了她的眼。輕寒在一片朦朧中從甲板上飛疾而下,盡管鑽心的疼痛已然令她無法呼吸,盡管這離去的每一步,如踏銳刃。
岸梯已經撤去了小半,船與水岸間露出兩尺見寬的空隙,對頭的人沖著她使勁擺手,喊道:“船都開了,不給下了……”
一顆焦灼進而瘋狂的心,又豈是隨意便能夠抵得住的,眼見著那空隙越來越寬,輕寒深吸一口氣,將身子的重心微微放低,旋即就是一個縱身,在對岸的泥土地上踉蹌著落了地。周圍還站著一些人,紛紛往後退了一退,又看著她一介女流,從這樣高的地方說跳便就跳了下來,不禁唏噓不已。
她又哪裡顧得了別人的眼光如何,轉身就去看那漸行漸遠的輪船,在寬闊的水面上無聲的遠去。淚水一下便洶湧而出,她到底還是放棄了他們,放棄了她的孩子,或許終究自己還是個自私的人罷。
只願有生之年,尚有來日可期。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萬裡無雲的天空顯得尤為高遠,潑墨似得夜幕上墜著點點星光,在這樣的冬日倒也難得看見。遠去的船隻,已經再也看不見影了,周圍的人亦四散而去,只剩下湧動的水波,一下又一下的被推向岸邊,發出“嘩嘩”的聲響……
破曉時分的竹音汀,掩映在初陽前暗藍色的光影下,冷冬的氣息令它愈發的靜謐安詳。
大門緊閉,輕寒敲了許久都不曾有人來開,許是都還歇著罷,她想著便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打算等到天亮以後。
被寒霜露水浸過的石階是真冷,一經觸及,那涼意就隔著厚厚的外衣,直侵入骨髓。等到她的雙腿麻木到失去知覺的時候,天光才漸漸的從東邊露了出來,一寸一寸地照亮了整個世界。
坐了一夜,輕寒有些搖晃著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那緊閉的大門,不稍時門便從裡開了,她自然是認得那人的,“嚴副官。”
嚴旋庭見到她時,不免有片刻的吃驚,轉而又恢複過來,極其警惕似的往外頭打量了一圈,才讓開半個身子,道:“夫人請。”
對於他這般謹慎的行為,輕寒自是有所察覺,“這是出了何事?”
嚴旋庭複又將門落了梢,面上倒是帶著幾分為難,有意岔開話題去,“夫人不是離開了,如何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