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順著她幽幽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才發現,外頭的雪下得是這般大,“那後來呢?”
周媽又深深嘆了口氣,“後來啊,那勞什子的四太太,到底是沒進成顧家,我也從未得見過她,輾轉說辭才知道,她不過是有人想要硬塞給大帥的一個工具罷了,不過這些自然是後話了。只是當時政道複雜,深宅裡又是處處算計,幾番波折,小姐已然心灰意冷,便是在這樣一個大雪的年夜裡,抱著還未足歲的小小姐,含恨出走。等到第二天找到的時候,在那牆角下,早已經是凍成了雪人。自打那以後,四少爺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成天也不說話,不理人,不過倒也還願意跟著我。這時日久了,大太太便找了過來,說是堂堂一個少爺,不能總跟著一個下人過日子,便將他領到二太太房裡去養著了,我也被派到廚房去做事。等再過了一些年歲,四少爺長大了,在府裡能說上話了,才又將我差使回了上房裡頭。可那個時候,他便是成了我再也識不清的模樣了…”
輕寒仿若置身事中,突然覺得臉上似有涼意,用手一觸才知竟是落下的淚。而眼前的周媽,更是滿面的淚水,眼裡紅縞一片,聲音哽咽著,已經再說不出清晰的話來。輕寒實在不忍,便握了握她的手,道:“周媽,時候不早了,說了這許多想也是累了,我送您回屋去罷。”
周媽點點頭,待到屋門口時,方平複下來,道:“他應當是往老宅裡去了,大約可去那裡尋他。”
☆、10 輕風拂面微波起2)
輕寒送回周媽後,便直接往老宅裡去了。顧家的老宅於她而言,算不得熟悉,卻也不陌生。
想當初大夫人在時,曾尋了緣由將她趕到老宅去,算算也是住了月餘的光景的。彼時,她住在舊宅一層的東側客房裡,現在想來,除了臥室與外頭的小院裡,倒是真的不曾去過別的地方了。
雖然疏於整理,但好歹這裡燈火通明,輕寒雖不是膽小之人,倒也不至於來到這樣一個毫無人氣的地方,還泰然自若的。
她在外頭略略站了站,猶豫著正要打退堂鼓時,恰就看見了相隔兩端的西側房裡,傳出些許微弱的光亮來,便索性一咬牙,穿過陰暗的蔽障,直直往那裡走去。
房裡的光很暗,她在外頭敲了兩下門,試探著向裡問道:“屋裡有人嗎?”
天上還飄著大朵的雪花,冷風時不時的呼嘯而過,吹得她背後直泛起層層涼意,正猶如芒刺在背,心中到底懼怕,再開口時竟就帶了微微的哭腔,“你在不在?”
舊式的沉木門扉“吱呀”一聲,從裡面開啟了,輕寒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猛一哆嗦,卻看見眼前晃過一個黑影,將她一把攥進了屋裡,“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是周媽告訴我的。”
“外頭冷不冷?”他又問。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冷。”
只聽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就將她往屋裡帶去,好離那炭爐近一些,坐定後,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緩緩地摩挲著。
輕寒看著他半低的頭,掠過他的鬢發,只見那高挺的鼻樑,將他的另一半臉完全隱在黑暗裡,她看不清他表情,只覺得很是沉悶,便抬頭打量起周圍來。
只有桌上點了一支蠟燭,卻已經燃去大半,暗黃的火燭在黑夜裡不停飄忽著,底下結著一圈圈的蠟油;屋裡倒生著炭爐,用的大抵是上稱的物什,聞不出一絲的煙火氣息,也還算暖和。
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空氣像是凝滯了,輕寒終於覺得難受,開口道:“方才,周媽與我說了許多話。”
顧敬之大概是料想到了幾分,握著她的手微微一頓,只是這細微的動作,仍是被她感覺到了。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為她搓起手來。
輕寒反是愈發不自在起來,一邊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一邊挪了挪位置,好面對著他,“你別怪周媽,是我向她問起你的,你……”
“夜深了,休息罷。”顧敬之似乎並沒有在聽她說話,只一句便打斷了所有她預備的言語。
輕寒立時噤聲,在他的面前,她總是有著丟不掉的怯懦。她總是這樣怕他,怕惹他不悅,怕成為他的負累,更是怕他對她不再在意。而現在的他,又是這般懷著心事,應當是自己擾到他了罷。
許是看出了些許,顧敬之又道:“這裡冷,我送你回去。”說著,便要起身去拿她掛著的外衣,輕寒急忙扯住他,小聲囁嚅道:“你在這裡,我也不走。”
顧敬之回頭看了看她,滿心的無奈,卻又不忍違了她的意,所幸屋中寢具俱全,倒也可以應付一晚。
輕寒臥在床上,任由他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眼睛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又掖了掖她頜下的被角,方覺得不夠暖和,便去取了掛在外頭的兩人的大衣,覆在被衾之上。做完這些,他亦在一側側躺了下來,枕著一條胳膊,與她相對而望。輕寒見他就這樣躺著,什麼也不蓋,亦不作他想的從被窩裡伸出手,掀起一角被褥,道:“會著涼的,蓋著些。”
顧敬之將她抬起的手,往下壓了壓,“我身上寒氣重,你快躺好。”
可輕寒本就是個執拗之人,固執的再將被子掀開,又往他身旁靠了靠,將他一同蓋在被下,這才罷休。顧敬之只好遂了她的意,只是這被褥實在是小,這一番折騰,就將她的半個肩背皆露在了外頭,他扯了扯那頭的背角,依舊無濟於事,幹脆將她攬進了懷裡,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了一起。
輕寒抬抬頭,只能瞧見他的下巴,順著微弱的光亮,看見那裡隱隱冒著些青茬。想他如今也不過二十四歲,只虛長了自己兩歲,卻不知比自己吃了多少多的苦頭,瞬間心裡就像被針紮過一般疼。一思慮到這些,她便不自覺地環住了他,“我會一直在這裡。”
蠟燭,便在這一刻徹底燃盡,屋裡終於暗了下去,只有幾縷天光,透過鏤空的花窗,投下一地斑駁。
黑暗裡的顧敬之在聽到這句話時,身形微微一震,眼中流光反轉,嗓音是啞的,“十七年了,這樣的夜晚,我已經過了十七次。”
輕寒沒有作聲,只輕輕拍著他的背脊,安靜聽他說話。
顧敬之深深吸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深遠,“那天,也是這樣的年夜,天下著大雪,整日整夜的,積雪深得都沒過了我的膝蓋。母親抱著妹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被深深埋在雪堆裡。我看到她的眼睛,緊緊閉著,沒能再睜開來。”
輕寒伏在他的胸口,隔衣聽著他的心跳,那裡起起伏伏,像是時而洶湧的大海。她明白,這些記憶於他而言,每回憶一次,便無異於是再次淩遲。此刻,在他的心裡,定是無比的心痛罷。
“若不是進到這大染缸似得顧家,她何至於落到如此地步,凍死街頭?”他冷哼一聲,話語卻變得咬牙切齒起來,“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輕寒小聲道:“周媽說,那女人不過是別人送來的工具,想來父親,也不曾當真背叛了你母親。”
“沒錯,只是即便後來知道,那人不過是枚棋子,我依舊不能原諒他,不能原諒,他的軟弱與視若無睹。他忌憚大太太的出身,又舍不了手中握著的權利,便任由她在府中肆意妄為。那個女人向來視我娘為眼中釘,盤算許久,又乘機利用我孃的身份,設計構陷她私通外敵,出賣顧家,更是用當家主母的名頭,在眾目睽睽下動用刑罰。我娘雖不是什麼貴族小姐,但到底性子清高,這樣的誣陷與屈辱,哪裡是她能夠忍受的,偏得父親態度唯諾,她便索性負氣出走,這一走,就再不曾回來。”
“我也怨過,怨我娘為何不帶著我一起走,要這樣將我丟下。直到後來才明白,她只是想要我過得好些,想要我能夠出人頭地,再不必受人欺辱。可是,我寧願當初隨著她一起走,或許那樣,她們都能夠活著……不過這世道,總是惡人活千年的,終是讓大太太又禍害到了別人頭上去。二哥如今這幅樣子,便是她叫人,故意推到河裡去的,本意大約是想著溺死他的,哪成想讓我瞧見了,她便只好裝模作樣又將他救了上來。那會兒,我八歲,她以為我尚且年幼,可其實我什麼都懂。”
輕寒聽他說了這許多,只未曾想到,人情竟可以涼薄到這般地步,心中逐漸泛起陣陣涼意,“所以,自那以後,你便裝作一副終日無所事事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