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姻方一進門,就看見了坐在裡間梳妝臺前的輕寒,一手攥了屢發絲兒,一手握著把桃木梳子,正從鏡子裡瞧著自己。她見雲姻往裡屋走來,便突然地紅起臉來。雲姻哪裡會不明白她的性子,只從鏡子裡瞧著她愈發緋紅起來的雙頰,偷偷地哂笑了一番。
輕寒見她這般明目張膽地打趣著自己,於是羞怒道:“你可不許再笑話我,要不然,我便要逐你回家去了。”
雲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眼眶卻愈發的紅起來,一雙水靈的大眼睛裡,撲簌簌得滾下兩滴淚來,“這回終於好了,往後,雲姻再也不必看著你受委屈了。”
輕寒心中一慟,竟也酸了酸鼻子,她上前握住雲姻的手,沒有說什麼,只是這般感激又歉疚地看著她。其實她心中明白,即便是自己這樣擔著個主子的名頭,尚且要被輕視羞辱,更何況她一個小小的侍候丫頭,背地裡定是受了許多她瞧不見的苦楚的。
自從進了這顧家的大門,她似乎每天都在學著一些東西,比如想要安穩的活著,就必須做到謹言慎行,再比如,若是想要護著那些你所珍視的,就必須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能足夠撐起自己的一片天。輕寒握著她的手,微微收緊了些,眼裡流光溢彩,盡是堅定與明朗。
輕寒從未覺得,這府裡的早餐,原也是如此對她胃口的,她又啜了一口杯裡的熱牛乳,就聽見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她探過身子往樓梯那裡瞧去,只見雙烏黑的軍靴,被刷的鋥光瓦亮,正從樓道口裡一點點往下走著。她頓時便反應過來,擦了擦嘴趕忙起身,迅速從餐廳的偏門進到廚房,又從廚房的後門溜到了花園裡去。
她其實是一路小跑著出來的,生怕慢了半步,便要與他撞個正著,此時坐下身來,反倒有些略略的喘息。輕寒不曾想到,顧敬之仍舊還在府中,只道平日裡的這個時辰,他當是早早出門了的。又由著她覺淺的緣故,亦是知曉天還未亮透時,他便離開了她的房間。
想到這一會兒,輕寒不禁覺得雙頰微微發著燙,心也跟著突突地跳著,似是有著某種旋律一樣,更是把這份歡喜,悄然地帶到了臉上。
天色仍舊是昏沉沉的,草坪上的草也已經枯萎了,她坐在白漆鐵欄的鞦韆搖椅裡,一下又一下地晃著……
☆、09 風雨無聲2)
顧敬之下樓的時候,廳裡空無一人,他便又往了餐廳去,只見偌大的餐廳裡,只有兩個僕人正準備收拾餐桌。
桌上擱著一隻白瓷骨盤,和一隻透明的玻璃杯子,那杯子裡還裝著少許的牛乳,隱約可見仍有絲絲的熱氣在往上躥著。再邊上是一塊被揉作一團的素色餐布,可見那丟下它的人,是走得何等的匆忙。
他心下覺得好笑,便自是難掩滿面的笑意,問道:“少夫人往哪裡去了?”
那被問話的丫頭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雖說進府許久,可卻哪裡見過他這樣的笑,當真是一下便被攝了魂魄,迷了心智去似的,更是連話也講不利索起來,倒是一旁的老媽子機靈,答話道:“少夫人過了廚房,像是往花園裡去了。”
待顧敬之離開後,那老媽子即斥責道:“幹了這許久的差事,還是如此的欠穩當。”
小丫頭知曉她實則並無責怪之意,便嬉笑道:“我的好嬤嬤,您可別見氣兒,進了府裡這許久,我可是頭一回見四公子這般笑的,難免覺得新奇,這可怪不得我。”
老媽子是府裡的老人,見慣了這府門大宅裡的各樣戲碼,自然深諳府裡每個人的習性。她知曉顧敬之是自小慈母見背,孤苦無依,所以即便往日裡常常掛著笑,那笑也是不達心底的,可如今卻能讓他露出這樣真切的笑意來,可見那新來的少奶奶是起了天大的作用了,“你們這些小丫頭別不知天高地厚,亂嚼舌根,四少爺和少夫人好不容易才見好,你們可給我把那些個花花腸子收好了。”
這丫頭見自個兒的小心思被窺得一覽無餘,當下覺得既是羞愧,又是憤怒,奮力一跺腳就往廚房裡去了,才開了扇窗戶想透透氣,便看見那早已枯了枝兒的楊樹下正站著個人,遙遙望著前方。
從這株楊樹下往前望去,顧敬之剛巧能夠看見草坪上的搖椅,還有,那坐在搖椅上頭的人兒。晨曦微露的陽光淡淡地籠著她,叫人看了竟有說不出的舒坦,他就這麼望出了神,連步子都沒再挪得動半步。連他自個兒也奇怪,但憑這般的樣貌,她是及不過他身邊任何一個女人的,可偏就是這樣,一眼,竟是看到了心底。
想到這番,他便索性細細打量起來,只見她膚色白皙,卻是那透著健康的紅潤;烏黑的秀發順服的倘在肩上,折出柔潤的光來;無需描畫的一副柳葉眉,更是彎得恰到好處;一雙杏目,眸子漆黑明亮;雙耳像是透明一般,小小的耳廓只在耳垂透出一點紅來……
原來竟也是這般好看的。
他不禁笑一笑,嘴角複又勾起一抹溫潤的弧度來。忽而,像是有預感一般的,她轉頭朝著這裡看來,剎那間,四目相對,陽光終於刺破層疊的雲障,普照大地。
顧敬之被這麼突然的一望,倒是突然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抬起虛握著拳的右手,放到嘴邊輕咳了一下,像是在掩飾從未有過的尷尬,也不知是對著誰憑空吩咐了一聲,“備車”,便跨過一旁的矮灌叢,從石子兒小道上疾步離去。
輕寒愣了愣,好一會才吃吃地笑了起來,仿若是遇見了極為好笑的事一樣,片刻也停不下來。
“這會兒子,又是有著什麼喜事了?”說話的是雲姻,她的肘彎裡掛著條流蘇大披肩,此刻正取下來往輕寒的身上披去,“早晨露水重,就穿著這一點往外跑,也不怕給凍著。”
輕寒道:“凍著了不也有雲姑娘伺候麼?”
雲姻撇了撇嘴,“我可真是命苦,不僅要伺候自家的小姐,還得上趕著伺候別人家的小姐。”這“別人家的小姐”自然就是指白萍舟了,說到這裡,雲姻倒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白小姐走前讓我給您捎句話,說是,一個本就可悲的人,莫要令他再變得可憐了。小姐,這是誰可悲?可憐的又是誰吶……”
她沒再往下聽去,原本飛揚的神色,這一時便沉了沉。輕寒一直覺得這白萍舟,應當是與一般的風塵中人大不相同的,她的言行舉止雖樣樣透著輕浮之氣,可不經意間流露的某些東西,才是正真不會騙人的。她正色道:“雲姻,往後再見著白小姐,可不許無禮。”
雲姻可是不滿的,才要牢騷,便被一聲尖利的呼喊聲給打斷了,“少夫人……”跑來的是上房裡一個大丫頭,“少夫人……出……出大事兒了……”
紫檀木的雙開大門從外被推開,顧敬之抬了抬眼,見進來的是那嚴旋庭,便調侃道:“今兒個是出了何等大事了,嚴副官居然會不敲門。”
嚴旋庭方知自己失了禮數,忙立正頷首,道:“屬下失禮了,只是府上……確是出了大事。”
顧敬之是知曉嚴旋庭的,若非真出了什麼大事,他是斷斷不會這樣貿然地闖進門來,便即刻正色道:“何事?”
“府裡來的訊息,大太太……自盡了,”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是今日早晨的事情,府裡的下人已經立即稟報了少夫人。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大少爺如今出兵叛逃,大帥之事又一直秘不發喪,這節骨眼上再添這樣的亂子,如若有人藉此發揮,給您扣上什麼不忠不孝的名頭,將極有可能成為惹出禍端的導火線,到時……”
“已經立即告知了少夫人?”
嚴旋庭見他沉思良久,卻是冒出這樣一句不相及的話來,心中只覺疑竇,不過稍時他便明白了過來,話間有些語塞道:“是……即刻便去的,少夫人見了個正著,說是……嚇得不輕。”
語罷,顧敬之便緊緊蹙起了眉目,當即起身道:“回府。”
顧宅從府門開始,便有著一種難以言明的陰鬱,直到了大廳裡,這種氣氛更是變得尤為凝重。顧敬之進門便摘了軍帽,隨手往一旁的案幾上一扔,三步並作兩步的往樓上去,徑直進了大太太的臥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