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登時就不耐煩起來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個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條,一句話能聽出三聲響兒的人。她許久沒跟金城這樣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們能蠢到這種地步。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金城再聽不懂,李述也懶得再解釋了,冷了臉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臉,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麼又得罪了她,畏畏縮縮地叫了一聲,“平陽……姐姐……”聲音裡竟是帶了分哭腔。
聽到她膽怯的聲音,李述忽然停了腳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東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貴的少年身後,戰戰兢兢地問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認識的這世間最聰明的人,一本書讀一遍就能倒背如流,還有那些複雜的人情往來、甚至宮宴上旁人的一個眼神,他都能知道什麼意思。
他試著教她這些東西,可她總是學不會。
崔家三郎君覺得她笨,懶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徑,她不能丟失他。於是她只能戰戰兢兢地向他道歉,從荒僻宮殿裡一路追他出去。長長的甬道裡,她求他不要拋棄他,再給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機會。
李述站在原地,閉了閉眼,微微嘆了口氣。
她轉過身來,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對金城公主道,“你已經及笄了,日後的宮宴還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記得四個字,謹慎、沉默。”
她昔年是這樣熬過來的,金城也能熬過來。
次日清晨,禦史臺。
“哼!”
禦史大夫蕭降翻開桌上的奏摺,只掃了一眼,便“啪”一聲將摺子扔在了地上。
此時是卯正時刻,剛應過卯,禦史臺諸位官員們照例聚在堂中,要聽上司禦史大夫蕭降的一番指點,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蕭降扔了摺子,又道,“這等字跡,遞上去只怕汙了聖上的眼!”
攤在地上的奏摺,字跡雖算不得風流,卻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著那封奏摺,“禦史臺監察禦史,臣沈孝謹言……”
他在禦史臺已應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寫了摺子就會被蕭降打下來,原因也很簡單——蕭降嫌他的字醜。
禦史大夫蕭降五十餘歲,出身蘭陵蕭家,那是百年風流的世家大族,書法文章都是一流。蕭降本人也是當世的書法大家,寫得一手好行書。
當初沈孝的科舉文章便是蕭降做主審官,瞧見他的字,不必看內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跡,恨不得直接將文章揉成團扔進垃圾堆裡。
礙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筆直,半晌不發一言。寬袖下,一雙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緊了,末了又慢慢松開。
沈孝終於彎下身子,將摺子撿了起來。
爭辯是沒有用的,這從來不是書法的問題。
顏筋柳骨、行楷隸草,像是珍貴的書籍一樣,那些名家的書帖也不是寒門子弟擁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門的區別,從來都不僅僅在於金錢。
沈孝見過蕭降的字,他遞給聖上的摺子裡,一手飛揚風流的好行書,行雲流水一般。這是他這輩子都寫不成的字跡,因為蕭降身上,是蘭陵蕭家百餘年的風流蘊藉。
蕭降坐在太師椅上,見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練好了,再來寫摺子!”
“……是。”
沈孝回道,然後捏著摺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門檻。
他站在走廊上,轉頭看向東牆上掛著的太陽。卯時明明是日出的時候,可今日天氣不好,初升的太陽卻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彷彿日落一般。
自彈劾平陽公主李述起,已過了十日,可這十日間除了李述找過他,他希望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動靜。
是訊息滯後,不知道他彈劾李述這件事?
不會的,對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禮的皇子。
沈孝閉上眼,不願意去想第二種可能性——他想投誠的人瞧不起他,不願意起用他一介無權無勢的寒門子弟。
這是他改變在朝中命運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