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鏡一句“有後臺”的玩笑,就指的是鐵硬的後臺,碰不得。他離開時並沒有與張起靈約定下次的行動時間,因為那三兩句話之間便清楚昭示了局面的尷尬。一旦這鬼是人養的,可以說是兩界交叉的灰色地帶,沒有經驗,摸著石頭過河。
本是神物的地生胎,生生成了塊燙山芋。吳邪邊想著,這不就跟農田一樣,開渠灌溉,只為種個蘿蔔麼?一邊在公交站牌上努力辨識出鏽爛的文字,計算著還要多久才能等到下一班。
路旁的公交站臺非常簡陋,一長串站臺名無聲地告訴他,要想回家,路漫漫兮其修遠。上一回吳邪和他們淩晨出來搞事情,出門僅一站路的距離,可是今天如果靠兩腿走回去,怕是走到天亮都摸不到家門。兩束晃眼的燈光從黑影裡趕來,夜班公交車開大燈,載著他們上路。
吳邪沒注意其他幾個乘客長得如何高矮胖瘦,上車後就揀了位子和張起靈坐在一排,想說小哥這樣的工作簡直是吃青春飯賺精力錢,大概這一行也沒有什麼女孩子,不然誰吃得了這種苦累,做大專案的時候像戰壕裡丟手榴彈似的,人男朋友還得陪著熬夜……腦瓜轉著轉著,睡著了。
也不知道怎麼地,他就這麼安穩睡了一路,被張起靈叫醒,站起僵直的身子一同下車,這種二人行動的習慣就好像不動聲色融入他的行為裡。一回家便徹底迷糊過去,倒在床頭一蹶不起,潛意識倒覺得睡著也不要緊,反正張夜貓子會來關燈的。
沉睡之前聽到那個人去洗澡,房間離得近,滿屋的嘩嘩水聲。吳邪在意識迷離之際自我掙紮了幾秒,劃著胳膊摸出手機,眼睛眯著條縫就扒拉個半小時的鬧鐘,打算小睡一會再去沖澡。
幾十分鐘在熟睡中飛快地過去,再睜眼的時候被天花板的燈管晃花了眼。完全沒有睡夠,吳邪揉著太陽xue爬起來,水聲已經消失,浴室門口仍亮著光。他心裡嘟囔一句,果然室友住熟了以後便不再拘束,洗完澡連燈也不關。
但是他走過去才發現,那人仍留在裡面。張起靈直立在鏡子前,宛如一個人偶般沒有任何動作,裸著上半身。鏡面上的水霧已被抹去了一大塊,清楚映出他的身體。吳邪乍一眼覺得奇怪,而後立即看到他身上的面板竟然紋著一大團圖案。
吳邪一來,張起靈就抓件衣服一套,轉身往外走,不過,被人拉住了。吳邪心說自己應該沒看錯,便拉他回來,掀了衣服。此等流氓行徑屬不得已而為之,吳邪又看幾眼,剛想發問,張起靈就拿開他的手,放下衣服,陰沉著一張臉走出去。
吳邪不顧對方的差臉色,沖他的背影問道:“是紋身?為什麼圖案一樣?”
張起靈不答,吳邪盯著這個悶葫蘆的後腦勺,也猜不出他現在的表情。他身體上的紋身從肩膀到胸膛,再到側腰,大得嚇人,而那麼大的幅度中,畫的是一隻動物,正與老屋門上的神獸相契合。
吳邪撇去腦中瞬間混亂發散的思緒,拿出手機,調出相簿,大步走過去,把照片放到張起靈面前。“這是我在那裡拍的,不是一樣的嗎?”
張起靈的反應有點出乎意料,他把吳邪的手機拿過去,盯著螢幕,居然自己細細看起來,彷彿有疑問的不是吳邪而是他。
吳邪見他這副樣子,好像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感到更奇怪了,放緩語氣說,“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張起靈放下手機,搖頭,眼裡是幾分難得的迷茫。吳邪一時語塞,“那,是巧合?你的紋身……出現在了那個破地方?”
靈光一閃,吳邪慌張而激動道:“不對,屋子裡的靈位是張家,你那時候看到沒有?在起火之前,供的都是一群姓張的先人。”
張起靈終於開口,像是自言自語道:“張家的祠堂……”
吳邪用力點頭,“你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你家?”
深夜死寂一般,張起靈思索良久,才說:“我不知道。”
吳邪頓時脫力,這樣沒有方向的詢問就如一團亂麻,毫無進展。換個方向問:“好,那麼小哥,為什麼你給自己紋這個圖案?”
張起靈抬頭看著他,“我從小就有這個紋身,但我並不知道它的來歷。”
吳邪簡直不知道該抓哪個重點,奇道:“別人給你紋上去的?”說完又心想這不是廢話嗎,紋身當然可以是別人動手紋的。“很小的時候麼,那時候沒有記憶?”
張起靈就點頭,從記事起,這個圖案便出現他在身上,宛如胎記一般擺脫不去。隨著身體漸漸發育,紋身的面積越來越大,也不知是什麼精妙的設計,圖案沒有變形,反而愈加栩栩如生。吳邪唔了一聲,“你的父母怎麼說?”
“我是孤兒。”張起靈說得淡然如常。
吳邪怔住,一下子連抱歉也說不出口。他想起之前黑眼鏡說笑時,提過和張起靈是什麼師兄弟的關系,現在幾乎能腦補出他的身世來。大抵不過被那個行業的人所收養,學了本事便出來闖蕩了。而張起靈似乎對自己的父母宗親,一無所知。
“要不然聯系一下什麼人,”吳邪想了想,問:“收養你的人呢?”
張起靈的回答是,去世多年了。本來他和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麼聯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來自哪裡。習慣了孑然一身的生活,哪怕他消失,世上也無人察覺,他的身世,他的血脈,所有的線索被老天埋藏了二十多年,忽然露出冰山一角。
彷彿老天爺突然想起了還有他這麼一個人,重又給予一點點施捨。可是這種轉機帶來的,是更深沉的茫然。接下去他該怎麼走?這條線索如果追查下去,可能只會迎來更複雜的謎題。
這天夜晚,兩人各懷心思,關燈後都無法輕易入睡。吳邪猶豫一下,翻下床走到客廳。
“留個號碼吧,”吳邪對睡在沙發上的人說:“總歸有事方便聯系。這個城市裡我認識的人比你多,有問題也可以來找我。”
吳邪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一點,雖然一樣擁有通陰陽的體質,但張起靈與他活在兩個世界裡,雲泥之別根本不可一筆帶過。但他還是不自覺想靠近,也許是出於好奇而去了解那個異世界,也許是由於對這個人的模糊感情。在最終時刻到來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兩人的相處將化為什麼樣的結局。
他有些後悔讀書的時候沒多修一些人文課程,尼古拉特斯拉就沒說過該如何應對這種微妙的人際問題。
然後吳邪捧著對方的小靈通,在兩個鍵失靈的情況下,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成功開啟了通訊錄,存下自己的手機號。他還一邊做著心理鬥爭一邊試圖偷偷挖出小靈通裡的簡訊記錄,按鍵不靈,試了試沒成功。時間一久,張起靈無意看過來一眼。
吳邪做賊心虛,想趕緊轉回主介面,發現返回鍵也被自己按壞了,沉痛道:“買個新的吧,遲早有天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