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妮大為詫異:“你學了法語幹什麼?”高三學生的功課這樣緊,怎可浪費時間在沒有用的功課上?沈妮已經猜到了幾分,她只是不敢相信。
沈娥說:“姐姐,去年你不是請了秦老師上門來教我畫畫嗎?你還不知道吧,國內的美術藝考一般都是在一月份考試的,舊蒔咣苻曊襡鎵我好多年都沒有拿過畫筆了,本來已經沒打算參加今年的美術藝考了。秦老師雖然是很有經驗的老師,但是也不可能讓我透過三四個月的練習就考上好學校呀,所以我們商量好了試著申請法國知名美術學院的獎學金。你知道嗎?我去年十月底就根本沒有報名參加今年初的國內藝考,只是在秦老師的要求下練習畫技和學習法語,秦老師的好朋友金老師在我們家附近的培訓機構教法語課,她讓我去旁聽,免費的,但是也給我提供了桌椅。我把練習作業放到講臺上,金老師也會認真幫我批改呢。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和秦老師的努力都沒有白費,這幾個月時間裡秦老師幫我申請到了法國敦刻爾克美術學院的獎學金。敦刻爾克美術學院雖然不如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裡昂國立美術學院那麼好,也可以算是一流的美術學院了。我今年九月份就可以到法國留學了。秦老師一直跟我說,讓我先不要告訴你,等我學習法語到了能說整段話的階段,學校獎學金又申請好了,再告訴你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我忍了好久,今天終於接到了敦刻爾克美術學院將對我發放獎學金的通知,接下來是我就要全力以赴學習法語了。兩位老師都稱贊我進步神速,說我一個免費的旁聽生,比正式交了法語學費的同學還學得好呢。你覺得呢?”
沈娥越說越高興,她又將前面那一段法語重新說了一遍,接下來她自行翻譯給沈妮聽:“姐姐是我最愛的人之一,我愛媽媽,我愛姐姐,我也愛爸爸。我想念爸爸,我和姐姐將來要像爸爸一樣優秀。”
沈泥說不出話來,留學,沈娥要去留學,她看了看她們租的這處房子,家徒四壁卻又堆滿廉價破敗的生活用品,連一隻破杯子一把斷梳子都捨不得丟棄,樣樣都要用,事事都要省儉。這樣家庭裡的女兒還能去留學嗎?再看沈娥卻是神采飛揚,自信滿滿,是的,她年紀輕,不諳世事,她以為有了獎學金就足夠了,她不知道所有的饋贈命運都已經標好了價錢,不過,十幾歲的她又怎麼會知道呢?也許她得到的這一項饋贈是由她的姐姐用畢生的尊嚴來買單的。
沈妮竭盡全力忍住淚水,爸爸,爸爸,你在天上看到這一切了嗎?華府的屋主正在利用你單純天真的小女兒一步一步地逼迫你的大女兒。
沈娥沒有注意到姐姐的異樣,她繼續高高興興地說:“姐姐你還記得爸爸嗎?他當年也是一貧如洗,申請到了海德堡醫學院的獎學金後就一個人去國外留學的。他娶了你的媽媽,可惜因為難産意外過世了,然後又娶了我的媽媽,博士畢業後歸國,學以致用,不負此生。當年他憑著自己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多麼美好多麼溫暖的家,你還記得嗎?”
沈娥越說越有信心:“我是爸爸的女兒,我也可以出去留學的,事實上,我已經申請到了獎學金。秦老師說,她打聽過了,我大概只需要額外準備每年十來萬人民幣的生活費就可以讀下來了,這筆錢裡面還包括了每年回來看媽媽和姐姐的往返特價機票哦。我也可以打工的,我還可以去街上給人畫畫賺錢,說不定我還能寄錢回家給媽媽看病呢,那樣你的負擔就不用這麼重了。”
她拉著姐姐的手,懇切地說:“姐姐,這段時間你在經濟上照顧媽媽和我,真的辛苦了,我們姐妹倆一起努力,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沈妮不敢置信地看著妹妹,她竟是這樣的天真。她又看了看繼母,繼母笑得有些靦腆有些尷尬,中間又夾雜著太多的期待。她熱切地看著沈妮說:“妮兒啊,你讀書成績那麼好,又會拍電影那麼優秀,妹妹呢,也多虧你們的爸爸在天之靈保佑,她學畫畫也算學得好,現在天天日背夜背學習法語,我聽著也就算很流利了。你們兩姐妹都成才,你們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安心,我將來也有面目見他了。”
每一個人,每一句話都提到爸爸,沈妮覺得整張臉都木了起來,她張口想說什麼,嗓子發硬,她發不出聲音,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妹妹的想法沒有錯,繼母說的也都對,那麼錯的人是她嗎?她不清楚。是她不夠關心妹妹,是她白天上課晚上拍戲忽略了妹妹,也是她沒有搞清楚國內美術藝考的報名時間和考試時間,從來沒有想著過問一下妹妹的情況,但是就因為這樣,她就需要付出一生尊嚴來向妹妹贖罪嗎?她不願意。
錯的人是華府的屋主嗎?他就是在婚禮上遇見的那個精壯中年男子嗎?到目前為止,人家對她沈妮可沒有任何無禮言行啊。
但是,這種守之以禮的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想想也覺得不可能,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在沈妮的心上,她打了一個寒噤。
不過是放長線,釣大魚罷了。只是她沈妮何德何能,值得人家如此好耐心好機關好佈局?不,切莫自戀,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滾滾紅塵裡最別致的章臺女,沈妮立刻清醒過來,人家這是團隊作業,是標準化流程化的一套組合拳,並沒有為她額外費心思。
所有走投無路的美少女中,沈妮總覺得自己最悽惶,因為她沒有生母,只有對她以及對她過世的父親都有大恩大義的繼母。也許,這也是另外一種自戀自憐吧。
妹妹則是個天真的少女,她是真的愛沈妮,沈妮也是真的愛她。這個世界上,妹妹是她唯一的血親了。
如果她對妹妹和盤托出自己的困境,妹妹一定會理解的,也會跟她統一戰線,拒絕美術老師秦老師的私人授課,也不再去學法語,她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獎學金,放下去法國敦刻爾克美術學院留學的心願,甚至可以放棄國內的美術藝考,撿起荒廢多年的文化課課本,下個月初直接參加普通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只是,她越是這樣愛姐姐,姐姐就越不能不考慮妹妹。沈娥如果真的為了姐姐放棄了這麼多,以後呢?明年的此時她將成為一個十八歲的工廠女工,她的人生,沈妮要怎麼補償呢?一個頗有天賦的少女一生的前途,沈妮又賠得起嗎?
沈娥的生日就是這樣在沈妮的沉默中度過了。沈妮看著過十七歲妹妹一臉的茫然困惑,心裡也覺得對她很抱歉,很內疚,但是也只得維持緘默。她能說什麼呢?這一刻她真的非常痛恨華府的屋主,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給一個十七歲少女這麼大的希望,在幾個月的授課時間裡不斷對她描繪出美好的前程,結果卻是由她沈妮用一輩子的沉淪來買單。她已經在自己能力範圍以內不怕受窮不怕吃苦,現在卻還要承擔妹妹的失望與人生。
她覺得自己的堅持是一種對妹妹的殘忍,她明明知道自尊自愛是正確的事情,卻像是在虧欠繼母虧欠妹妹。她默默地把給妹妹的生日禮金放在她面前,她想,早知道今晚會如此尷尬,她至少應該買一個紅包把這些錢裝好,而不是直接將新舊不一的鈔票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