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閱手中是那日在朱雀宮後花園悄然帶回的一枚玫瑰花瓣,已經枯萎,香氣卻似乎還留存在空氣裡,手指輕輕一碾,化為齏粉。
無根冰原深處,冰雪終年呼號,一處各種獸皮用繩索綁縛搭就的帳篷內,有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裹著白色的毛皮和索索草織成的便衣,就著一張簡陋的書桌用炭筆寫字,桌上放著一面鏡子,男子偶爾瞥過一眼,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像這塊凍土上從未沐浴的春風,像雪水在掌中徐徐融化的漣漪。
門簾一掀,一個同樣包裹著毛皮的婦人走了進來,眼光落在男子身上,男子迅疾地將那鏡子一收,塞入一堆草紙中,向著婦人有點心虛地笑。
婦人笑著說:“殿下,別藏了,㜎女都看見啦。”
男子掩飾地咳了幾聲,赧然逝去,索性向著名喚㜎女的婦人笑,同時大大方方把鏡子拿出來,放在手中端視。過了一會兒,那眼中又亮起了無數星辰,嘴角彎成了美麗的弧度。
“好好一個男兒,天天攬鏡自照,你羞不羞?”㜎女一邊坐下來就著油燈縫補衣服,一邊打趣他。
“㜎,她今天拆了人家房子,被罰修房子呢。”男子掩住嘴,笑意卻如珍珠灑落出來。
㜎無奈,還想接著說點什麼,一抬頭之間,卻和之前很多次的瞬間一樣,被他的模樣和氣質震懾了片刻:雖在陋室之中,身無華衣雀冠,漆黑如墨的頭髮用樹枝簡單挽住,面如朗月,眼似含星,閒閒而坐,卻如雪夜清冽,玉山沉穩,恍然如世外謫仙,卻多一分威嚴。
因為這被貶黜的不是仙,是神。
這個男子,正是成年之後的白晥,而㜎,正是她母妃的宮人。
無根冰原是流放神族的一處場所,雖不及化神淵那般徹底,也不必承受輪迴苦役,但提及流放無根冰原,所有的神族都會面有懼色,心下愴然。
白晥最初被飛蓬送到這裡時,因為這裡太過荒涼,又被禁制了法力,他只能留下一道護身的符咒在白晥的身上,只希望能夠護佑這個孩子度過最早也是最艱難的數萬年。若是不能,被這裡的野獸所襲擊或吞噬,也只能聽天由命。
白晥三萬歲以內的經歷便只剩了那些對一個孩子而言近乎殘酷的求生本能:在厚達數米的凍土下刨食植物的根莖,以冰雪為食,和野獸搶奪那一點食物裹腹,更多的時候是餓著肚子煎熬,然後還有暴風和驟雪的侵襲,野獸們的垂涎。
他無數次倒在離自己搭就的巢穴幾百米遠的地方,又在數天後醒轉,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吮吸著自己的鮮血,再度吐出一口氣來。
這種糟糕的情形直到㜎女的到來才發生了一些好轉。
那天他昏迷在風雪之中,以為最終會在睡夢中結束痛苦的困境,卻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圍著,把他送回了巢穴,也帶來了他的生世和稍微改善的生活。
㜎女的眼淚大顆地落在他的面頰上,呼喚著他的名字,她說他是吉祥天朱雀王的孩子,她侍奉過他的母親,她會在這裡一直陪著他、照顧他,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
懵懂的他彼時聽不懂㜎女的話。他當時只是看著她,眼淚從她明亮的眼睛滑落到他的唇邊時,他抿了一下,真甜,好像雪球裡最核心的那一小塊。
往後的日子,雖然艱苦,卻有人陪伴著。而且讓他在往後的寂寞歲月無限歡喜的是,㜎女帶來了一面通天徹地寶鏡,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㜎女告訴了他吉祥天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親的死,唯獨沒告訴他,被流放至此的緣由。
那一日,他想看看他的父親,無意中看到了他同父異母的妹妹。㜎說千熠和那些吉祥天上王族的孩子不一樣,精靈古怪、離經叛道。
他的眼睛挪不開她,看她從小耍賴、放火、打架、捉弄別人,一嗔一笑,給他貧瘠的生活帶來無限色彩。饒是被㜎笑話,他每天也要看上幾次,再像珍寶一樣藏匿起來。遇到有險惡之心窺伺,也不禁忍不住對鏡輕喚。
他不知道這些警示是否能穿過遙遠的空間抵達,也漸漸生出想要見她而返回吉祥天的念頭,卻一再壓抑下去。
可㜎在他小時候就告訴過他,他們來到這裡就無法再返回。其實㜎沒有說出口的是,即使找到了回去的路徑他也不能回去,他的出現會給全族的人帶來滅頂之災,而在那之前,他也會成為被誅殺的物件。
他看到㜎眼中的痛楚之色,於是懂事地不再多問。多年的磨難過去,他依舊如他的名字一樣。白日晥晥,明亮如雪,幽冽清冷,心事深藏。
直到那一日,他親眼見到炎千熠從“曲徑”中消失,手中的鏡子“哐啷”一聲掉下去滾了幾滾。他臉色煞白地站起來,對著吃驚的㜎女第一次用不容反對的口吻道:“我要回去!”
㜎女瞟了一眼地上的鏡子,猜到了些什麼,片刻後抬起眼眸,以同樣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殿下若執意如此,便從㜎的屍體上跨過去吧。”
帳篷之外,突然風雪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