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晉南王蕭黯王駕正於中江王駕大船中,見前方盧奕部已被敵軍圍於漩渦中,亦心急如焚,只命所部護艦全力向前沖殺。護將趙宏生大急,只阻止道:“北人水師欲截我後路,殿下需此時突圍,不能再進啊!”晉南王蕭黯只不聽,仍命舟船向前靠攏,至江右再不能進,便棄舟登陸,翻身上馬,拔劍向盧奕所在的漩渦中心沖去。趙宏生等忙騎兵護行廝殺。然而北軍甚多,舉步維艱。
此時,有盧奕副將一人一馬渾身浴血的殺來報說,盧帥已重傷身亡。臨終前讓末將殺出,護晉南王突圍。蕭黯淚落衣襟,被眾人擁簇,死戰殺出重圍。狂奔三十裡後,又尋得兩舟,遂扶蕭黯乘舟南下。此時,蕭黯回望身邊,僅剩二十數人,均傷痕累累。
船行兩日,眾人饑餓,遂於蘆葦荒灘處登岸。從者捕殺河魚若幹,因懼怕被人發現行跡,遂不生明火,趙宏生將其中肥者獻於晉南王。晉南王身邊尚有內侍河鼓隨行。河鼓遂取魚腹上肉,剔除魚刺,奉於晉南王。晉南王並不取。
眾人在此處歇息一晚,後又遇到突圍出的所部王師散眾騎兵數十。幾日間,不斷收拾殘部。這日,又在漢水邊一荒灘草草紮營。
晉南王蕭黯呆呆站於江灘上,只看滔滔漢水南去。
鄭宏生上前道:“殿下,今日又收王師十騎。至此已近兩百,俱是騎兵。臣有信心,可率此王師騎兵,返回江南。”
蕭黯卻自言自語道:“嶺南五月,稻苗可長有兩尺高了。”
鄭宏生便道:“臣是粗人,但臣知道,江南需要晉南王,嶺南需要晉南王。”
蕭黯沉默,只聽江風呼嘯,良久方道:“我信你,信你可帶眾人返回江南。”
鄭宏生聽郡王此話,心內百感交集,道:“我幼時家境貧寒,受盡鄉裡白眼。後長成,家道剛興,又被叔伯兄弟逐出家門。我揹著寡母飄零求生,什麼苦痛沒經過,什麼淩辱沒受過。我以為世人都一樣,自己命賤如此。直到流浪到嶺南,機緣得遇殿下。殿下讓我知道我可大用,我也可被尊重。我對天下人都不欠,只感恩殿下。殿下的仁慈和尊重讓我新生。官位、錢財、榮譽我都不在乎。我只感念郡王讓我在嶺南安家,娶妻生子。不孝子讓母親飄零半生,終於在嶺南給她一個家,讓她可安渡晚年。我早立志,此生必追隨殿下,生死不悔。”鄭宏生,一個草莽漢子,從不善言辭。此番話出自肺腑,言畢已有哽咽。
蕭黯道:“你母親妻小都在嶺南。鄭宏生,你答應我,你要返回嶺南,也要送我回嶺南。”
鄭宏生鄭重道:“臣必保殿下回嶺南!”
蕭黯點頭,又輕聲問鄭宏生:“你知道此地叫什麼名字嗎?”
鄭宏生不解:“此地蘆葦荒灘,並無名。”
“那麼,從此後,此地就叫白頭灘吧。”蕭黯輕聲說。
鄭宏生不解,只迷惑點頭。
蕭黯又抽出自己的佩劍,如自言自語般道:“我雖幾番上陣,從未殺死過一人,我要這佩劍有何用?”
未等鄭宏生回答,又聽他自言自語道:“不,我殺過一人,他叫古笙,是東宮秘閣的司庫。不僅是他,經過我之手,死過之人,亦是無數。”
鄭宏生站在郡王身側,卻不解其意。
蕭黯命他自去,自己仍站於江岸,看長天漢水。北地的春天真是美啊,風如此的輕,雲如此的高,天如此的藍,漢水也如此碧綠。這人間如此清澈,清澈到似能看到九霄之上的神明。
蕭黯對他們說,祖父、雙親,手足骨肉,朋友,萬民蒼生,國與家,所有深恩此生負盡。那些因我而死去的故人,因我而死去的眾生,所有和我有關的罪孽都歸結於我。我出生便擔厄運,現在才知,惡命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我本可改變命運,卻終敗於自手。然而,若有神力,準我重走一遭,我竟覺還是不能避免失敗的命途。除非我改了本性,而我若改了本性,我還是我嗎,我又是誰。我知我自私,捨不得,放不下。我知我懦弱,不敢擔,不敢為。我知我愚蠢,不知進,不知退。我知我人性五毒俱全,才終有今日之敗。
我今日終於敢承認,自己確為取敗。我早已心如灰燼,只求人生最大謎題揭曉。白頭灘,我以為白頭灘,必是北地某個河灘。我以為,白頭灘未到,我不入絕境。也許今日,亦非絕境,只我心已死,只覺已是絕境。我走不到北河之岸,便止步在這漢水之畔罷。我早有求死之心,卻讓我南朝子弟陪我赴死,此為大不義,亦是我之罪孽。
可恨我悔悟的太晚,我早該對命運束手就擒。皇祖父,那道士渡我時,您就當舍我。便是不捨我,我也該按照命途行事,該娶同辰妻,該引亡國禍,該早早自戕白頭灘。我如此順從,國運與我運,未必比今日更差。至少,世人不會對我有所期望,我亦不會辜負世人。徐岑等人得輔另一明主,終得救世。
我此生,活的痛苦,然世人痛苦多我百倍。世人無辜,我卻是罪人,因為我能為而不為。我本該出世為僧人或道人,不想卻入塵世隨波逐流,飽受七情六慾之苦,迷失於命途。來世我亦不能解脫,需還今生之債。可是,世間有來生嗎?有神佛嗎?
若果有神佛,為何放任惡人當道,生靈塗炭。若無神佛,誰來住持人間正義大道。我知道,有沒有神佛已不重要,自然萬物自有其道,該生時生,該息時息,該興時興,該廢時廢。惡人與善人也俱是一樣,都是迷途於人世的可憐人,
我迷戀這人世。建康的萬家燈火,嶺南的稻米草木,江南的春夏秋冬。還有那些人,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身邊的所有人,還有……我的籠華。我因我所迷戀人物而留戀人間,也因所愛戀的人物而萬念俱灰。
此刻,我希望世間有神明,可公正的審判人間。我願意承擔我之罪孽,魂魄墮落於地獄。混沌一世,枉為人。
鄭宏生離去後,便回身往簡易營帳走去。碰見晉南王內侍河鼓,河鼓正取江水烹飲。鄭宏生便疑惑對他道:“晉南王剛說,此地從此命名為白頭灘,此是何意?”河鼓聞聽此言,登時變色,疾步向前奔走。鄭宏生不知何事,忙回身隨行。未等他們奔行幾步,只見蕭黯舉劍就頸,有血噴出。他的身體如斷木,頹然倒下。
日夜荏苒,轉眼至太清九年十月。而實際上,太清年號早在六年前就已消失。此時,南朝三帝並立,三個年號並行。是為江陵皇帝蕭察,大定元年。建康皇帝蕭淵明天成元年。京口皇帝蕭方智紹泰元年。
江南邊陲嶺南如世外避難之地,正值秋收之季。鐵馬河水漲潮數尺,碧波蕩漾。閹奴河鼓背晉南王骨灰壇乘船渡河,踏入廣州領土。河鼓此生數次渡過這粵地鐵馬河,次次歷歷在目,只是他從不記得第一次渡鐵馬河。那時他年僅五歲,與一車同齡童奴渡鐵馬河北上。河鼓的兒時記憶從無邊無際的閹割劇痛開始,他自那時新生。從此,不再知前事,亦不知嶺南是故鄉,更不知,自己有朝一日,竟終老於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