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纓忙道:“非也,是您自己總想做聖人,我便只好以聖人標準來看您。若您只是想做個普通王公,您早已是王公中的高尚者。”
蕭黯又低落道:“那你定也覺得我是一個偽聖人。”
“是不是偽聖人您自己評判。我只問您幾個問題。謀反者以兵火之事亂一方百姓安居,殺無辜將士,是不是國之禍害?天下反者若屠我南朝城池,殺我將士後,都有悔意,您會不會都為之求情?天下反者眾多,為何您替蘭氏求情,是否因為他們是您的舊屬,是您的姻親?您以慈悲上表請赦時,心內可否有滿足自喜之感?”
蕭黯仍掉薄綿披,猛然起身。李纓抬首看他,神情坦蕩,亦帶一絲狡黠。
蕭黯直問他面上:“你說我是偽聖人?我為了私心而妄顧國法,皇帝的聖旨都罵得對?”
李纓仍不知死活的糾正道:“我並未說皇帝的聖旨都是對的。皇帝老了,有些事難免糊塗。不過這一次,他確實對了,或者是他的身邊人讓他對了。”
蕭黯伸手指著李纓的鼻子,想要斥責他,卻語塞。
李纓慢慢站了起來,神色也恢複了嚴肅,他只道:“晉南王當日為何留我?我治政不如子瞻,權謀不如岑先生,軍事不如盧奕陳昌,理財不如李聿澤,執法不如劉釋之。我何德何能留仕廣州?因我能解您心結,能救您脫離苦海。是也不是?”
蕭黯瞪視著李纓說不出話來。
李纓繼續道:“晉南王,當日蕭推鴆殺蘭欽,皇帝包闢蕭推,是皇帝違法理失道義。今日,蘭氏因爭權而謀反,您因私情而保他們,是您違法理失道義。蘭氏不罰,南朝五十年來因叛亂而死的百姓,因平叛而死的將士死不瞑目。若今日蘭氏得赦,其後謀反者將層出不窮,國法三十六卷將成空談。晉南王,您知梁國法,抗旨不尊是不赦死罪,但是您就算真的抗旨不遵,皇帝最後仍會赦免您,因為您是他的孫子。皇帝可以為了私愛而妄顧國法,為了近親而妄顧蒼生,您打算效仿他,並甚於他嗎?”
蕭黯心內的執念支柱終於倒塌了,這數日來的困居也竟同時崩塌了。
他頹然的坐下,低聲道:“我已知你意,我將遵旨行事。”
李纓也坐下,聲音緩和下來:“郡王,您如今只能盡快監斬杜潛與蘭氏父子。隨反有爵有職者要同判死罪。蘭杜首籍,連同隨反者判罪書,以及您的省罪書,要同時遞往臺城,此事才算完結。”
蕭黯皺眉急道:“你不要說出這等殺戮之言。我明日自會與岑劉等人相商。”
李纓道:“我已向岑先生允諾,今日必勸您遵旨行事。還有一事,我也不得不說。”
蕭黯無奈等他下文。
“郡王,請您下令處死羅州蘭裕,康州杜澄。這兩處已集結了人馬,只因蘭杜迅速被平,不及出兵而已。”
蕭黯滿面痛苦道:“他們只是蘭杜親族,並未真的起兵,何必誅連?”
李纓道:“如果說您殺杜潛等人是為了皇帝與社稷,那麼您殺隨眾就是為了您自己。蘭儲反的是皇帝,皇帝授權您斬殺他們,您殺了他們之後,蘭氏宗族反的就是您。您想在嶺南,抑或南朝軍政中留下仇敵嗎?蘭、杜宗族不倒,廣州豪強永遠不會真心臣服。莫說三年,就是五年、八年,您也不過如新喻侯一樣,是廣州一個過客。如蕭氏大多數公侯一樣,是個庸庸碌碌的空頭主君而已。您想做個過客和虛名者嗎?”
“如果集權之路是用無辜者的鮮血鋪就,我寧願做個徒有虛名的過客。”
“他們是無辜者嗎?他們是謀反未遂的豪強!真正的無辜者是廣州六郡,嶺南九州,南朝五十三州的百姓。您以為您做個虛名主君,就可以以慈悲者的形象在青史留名了嗎。不,您只是身邊人的慈悲者,是對萬民的冷血者。您當日為私情而未追究李渠之罪,便是對李氏的慈悲,對南疆沒為奴籍的民眾殘忍。今日你又因私情不忍追究蘭氏宗族部曲,依然是對萬民殘忍。”
蕭黯痛苦道:“你為什麼如此逼迫我?你不理解我的心念嗎?”
李纓神色黯淡了下來,聲音也低沉了下來:“是您的心意與志願難以兩全。如今南朝國富地廣,民盛兵強,看似轟轟烈烈,然而其內已是危機四伏。皇帝如今健在,尚有餘威,可維繫著四方平衡。可是皇帝已八十餘歲高齡,萬一到了仙去那一日,皇太子有能力統禦各州,降伏東西兩魏嗎。您知道嶽陽王如何恨皇太子,皇帝在世尚不遮掩,死後還誰能降伏。您王叔荊州刺史廬陵王年初暴亡,皇子暴亡此等驚天大事,為何禁省草草了事。因深查下去便涉及荊州門閥與豪強大族,再深究下去,湘東王脫不了幹系。皇帝在時,皇子的命都護不了,那麼皇帝駕去,南朝將會怎樣?晉南王,您如今不能降伏廣州豪強,廣州豪強就會反制您。您這樣心懷仁慈的主君不強大,南朝百姓就再無人護佑。求您為了蒼生百姓,為社稷江山,為了您身邊這些輔臣近友,取大慈悲舍小不忍。”李纓說完俯首一拜。
蕭黯一時沉默,良久,才開口道:“蘭儲叔父已是六十高齡,應法外赦免。蘭儲諸子,除蘭霆鎮、蘭霆鈞不能赦外,還有三個幼子都還年幼,不應誅連。”
李纓苦笑道:“南梁國法,平民犯大罪,宗族連坐。有爵有職者犯罪,不予誅連。臣想說的已說完,一切請郡王定奪。”言畢,便施禮請辭。
蕭黯張了張口,終不知說什麼。眼看著李纓已將退出,終鼓足勇氣問道:“我讓你失望了嗎?”
李纓聽言駐足,抬首道:“我最終還是來責您的,您失望了嗎?”語畢,微微一笑,走出大殿。
蕭黯坐著呆思半晌,終一躍而起,高喊河鼓。
嶺南軍政重臣廣州督軍蘭儲、廣州別駕杜潛,暗聯交州刺史楊瞟舉兵謀反不成。杜潛父子與蘭儲父子被斬於番禺街市,棄屍於街。蘭杜宗族部曲未直接隨反者均被赦免。交州刺史楊瞟因嫌被拘後,自殺於獄中。嶺南又一次謀反被撲滅。此次平叛為期甚短,投入兵力甚少,臺城甚至沒有於邸報公示天下。臺城越想對此次事件輕描淡寫越顯示此事件不尋常。蕭梁治下五十年太平,雖有區域性暴亂起,然而,只有在這一年是一州刺史謀反。這不得不讓人回想起五十年前的亂世。只有亂世,反者才不僅僅是暴民,而是封疆大吏。
平叛後,交廣軍政發生了諸多連鎖變化。首先是臺城毫無懸唸的任命了曲江侯蕭勃出任交州刺史。又任交州督尉陳霸先出任西江督護,兼領高要太守。原廣州軍府參軍盧奕出任北江督護。徐子瞻出任王府長史,兼領首郡太守。
此次叛亂罪臣楊氏、蘭氏、杜氏均以失敗告終。然而,能在嶺南經歷兩百年戰亂而一再掌權的交廣大族不是那麼容易一敗塗地的,他們仍有東山再起的資本。杜氏子弟傑出者北上荊襄投奔湘東王蕭繹,後重掌軍職。蘭氏叔祖蘭裕帶著侄孫北上嶺表,後賴江州刺史當陽公蕭大心舉薦,重獲衡州郴郡太守要職。兵家有勝敗,卻沒有永遠的勝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