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嫵一笑點頭,耳中傾聽,手中繼續為蕭黯縫制葛布腰帶。
蕭黯講經典的聲音,輕緩柔和,彷彿窗外的落雨自房屋的縫隙中變成雨霧,慢慢的彌漫整個室內。不覺間,蕭黯住了口,只聽窗外的雨水滴答敲落草頂屋簷。
“阿嫵……”蕭黯輕聲叫。
“嗯?”阿嫵沒有抬頭,繼續手中的針線,低垂的側臉如月光般溫柔皎潔。
“你喜歡聽佛經典故嗎?”
“嗯,喜歡。您給我講的金剛經我能背誦到第十品了。”
“你喜歡這裡嗎?”
“嗯,喜歡。”
“如果隨我在這裡做一輩子農人,你願意嗎?”
阿嫵抬起頭來,認真的看蕭黯,溫柔而堅定的說:“我願意,我想陪您在這裡做一輩子的農人。”
蕭黯看她神情單純,卻感到一絲苦澀,輕聲道:“你如此天真,可知布衣很苦?你看這場大雨,就讓多少平民家破人亡。”
阿嫵溫柔嗔道:“您才天真,我本來就是貧家女。隨師傅隱居時什麼活沒做過,種菜買米,喂養家禽,劈柴燒飯,縫補衣裳。雖然過得清苦,可是過得快活。從前師傅總說,我沒有舞女的矜貴性,反像民間粗使丫頭。她不知道,我就想做民家女嫁人生子,吃糠咽菜我也快活。就算有天災人禍,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處,死了也是快活鬼。”
蕭黯的眼睛有些酸澀,勉力笑道:“真是傻丫頭。可你跟了我,布衣是難做了。”
阿嫵溫柔笑道:“跟著您,是我前世修來的。您若想做布衣,我就陪您做布衣。您若不能做布衣,我就陪您在深宮裡。只要能陪在您身邊,我就覺得快活,就覺得到了極樂淨土。”
蕭黯心內大慟,卻沉默無言。
良久,蕭黯道:“阿嫵,我們明日回番禺吧。”
阿嫵身體一僵,馬上恢複常態,溫柔點頭。
又輕聲自責說:“我的雙手太慢了,這腰帶縫了三天還沒縫好。如今,要回番禺了,您就再也用不上這粗布腰帶了。”
蕭黯忙道:“你回金符宮繼續縫,我一定穿著出入州府朝堂。”
阿嫵對蕭黯溫柔一笑,那笑容真如帶露梨花般嬌美。
蕭黯回州府後雖再次主政,但大多事務依然交由幾位輔政州相去爭論決定,自己大多時間都在內宮中讀經做文。而前殿州府朝堂上,岑孫吳等新派與李杜等政見之爭,愈發劇烈。而李杜等當地豪強之間,亦各懷心思,暗潮洶湧。只因蕭黯於其上或調和或忽視,遂使各派面上仍能維持平和。直到嶺南沿海遭遇了這場持續日久的天災,引發了一件事,終於使各派的矛盾激化。
高州高涼郡幾縣遭水災後,有難民避難北遷至齊康郡南方幾縣。齊康郡豪強卻趁此要挾高凉流民,強買幾千戶高凉難民民籍。寄人籬下的高涼難民一半為活命,一半受逼迫劫掠,幾乎都淪為高州大族佃籍或奴籍。高涼太守馮寶連日忙於本郡海防救災,等終聽說此訊後,便上書高州州府,以趁國災騙民籍之罪,抨擊齊康郡太守等數位齊康郡官。未想高州刺史李智袒護,反責高凉太守馮寶。馮寶一怒之下上書嶺南九州督政,彈劾高州刺史李智。
以下責上,在南朝國法中,下官罪已擔三分。馮寶身為邊疆小郡年輕郡守,彈劾嶺南望族州君,此也確需勇氣。然馮寶此人身份也特殊,其父馮融乃寒族名士出仕南疆,現任羅州刺史。馮寶乃寒族官宦嫡子,然其父立志深耕嶺南,遂使其嫡子聯姻嶺南當地部族女,意將南疆諸族俱視為親族屬民。由此,馮氏成為南疆高宦異類,既不同僑居豪強大族,也不同普通求仕寒官,亦不同於南疆部落首領,是願真正為南疆民眾謀福祉的仁德主君。
岑孫吳在李聿澤之前,收到了馮寶的上書。於是,此書直遞到永寧大殿公議。高州刺史李智正是長史李渠的堂兄,此案一出,朝野震動。蕭黯稟明臺城後,命岑孫吳、李聿澤二人徹查此案。岑孫吳卻請辭,另舉薦別駕杜潛督察。於是杜潛帶計曹史李聿澤、諮議參軍蘭霆鈞二人前往高涼、齊康二地徹查。岑孫吳亦暗派另一支屬官也同步前往暗訪。半月後,杜潛等人返回州都,卻帶回兩份針鋒相對的結果。蘭霆鈞舉證,齊康郡確有欺詐脅迫平民賣籍。李聿澤卻舉證,高涼難民因災家毀,生計無著,求賣身籍。杜潛卻只道兩人所說都是實情,只望刺史明斷,推個幹淨。
岑孫吳所遣吏亦回,帶回證據所陳資訊更為驚人。原來此番齊康郡買民為奴,不但是高州刺史李智所知,甚至是李智授意。而所得新籍奴已有部分送往李氏家族屬地,包括廣州州相李渠屬地。甚至直到高涼太守馮寶彈劾書到番禹都城後,往嶺南各州運奴車仍未止。蕭黯終於震怒。岑孫吳道,高州刺史李智剝民為奴,廣州輔相亦有縱容包庇行為。此事需報臺城,按國法裁撤論罪。李智等趁天災害民眾之事,犯了蕭黯的大忌。蕭黯便召李智等入番禺述職,隨後拘捕了李智與李渠。
蕭黯便讓岑孫吾擬文遞臺城,請嚴懲李智、李渠等。然而就在當晚,霜徵夫人拜於永年中殿外為李氏陳情,備說李氏善名善舉。言辭哀婉,求晉南王留李渠一命。蕭黯本也未想殺李渠,李渠從犯之罪最重不過判流刑。然而,因霜徵夫人此情,蕭黯也心生亂意。對比李杜罪行,顯然杜氏大罪更令人發指,自己雖是因禁省敕命壓力,到底也是寬恕了杜潛。難道李氏這善名士紳豪強,就定要其親族俱毀嗎。蕭黯有了這一念之仁,便忘了匍聽民眾為奴時的義憤。
次日,岑孫吾將擬好呈文送往東觀,請蕭黯過目並請加蓋刺史印時,方得知蕭黯親書呈文已遞出番禹北上江東。岑孫吾驚訝,問所書內容。蕭黯便告知,呈文請罰高州刺史李智、齊康太守與州官諸職,並請罰沒李氏財産賑災,恢複高涼災民民籍。而廣州長史李渠,只有不察之罪。岑孫吾聽後道,臺城對除謀反外諸罪寬宥。刺史提判重罪,臺城只取中,刺史提中罪,臺城只取輕。晉南王所提判乃輕罰,臺城所判將輕之又輕。蕭黯聽聞,心內也微有悔意。岑孫吾便請晉南王下令追回信使,蕭黯想了想,終決定不改。岑孫吾無奈退出,後得知霜徵夫人事後,終重新屬目這女子對晉南王的影響。
不久後,臺城禁省定罪書下至廣州、高州。罷免高州刺史李智之職,齊康郡太守及數位郡官均被免職,對被奪籍眾民恢複民籍之事卻隻字未提。蕭黯心內後悔當日呈文仁慈,便以督政名義傳政令往相關各郡,命還高凉民籍。岑孫吾、徐子瞻阻止道,奴籍非皇權大赦不能改,此令恐違國法。蕭黯只不聽,執意如此。
果然,此政令發後,如同虛設,各郡均置之不理。被蕭黯一念仁慈免罰的長史州相李渠反倒上書臺城禁省,彈劾廣州刺史蕭黯,罪名是專權僭越,擅脫奴籍。李渠此書越過尚書省,經由中書省直送到皇帝禦前。不久,有旨降於番禹。聖旨責蕭黯違法越權,奪其督政之權。嶺南奴籍不得轉脫。此旨變為政令傳往各地,高涼、齊康等各地哭聲遍野。
高州刺史李智被免職,卻依然可保留大批奴隸部曲,退回李氏屬地經營莊園。不久,臺城禁省任命另一李氏族人李遷仕出任高州刺史。經此係列事,蕭黯大受打擊,也終知自己稚嫩與狹隘。心灰意冷,轉身退往霜徵夫人溫柔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