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忙之中,他總愛問:“好不好?”
越棠踩著浪花一般,整個人沒著沒落的,可那感覺沒法兒說,受不了又放不開手,只盼浪再大些才好。
這回來得快,過後卻緩了好半天才找回魂。照舊臥在一處,議論起選妃的事,太子忖了忖道:“五郎六月裡滿十七歲,尚未議定皇子妃的人選,他連正妻都沒一個,卻要讓孤娶小,這道理說不過去。禮部非要遴選良家子,就讓他們給五郎選皇妃去,我們拖過這一陣再說。”
趙家子息一向不健旺,近支宗親同輩一塊兒齒序,五郎便是孫貴妃所出的皇子。
其實太子這話也好駁,等閑皇子的親事,不能和儲君的內闈相提並論,除非有皇帝默許,還能拖上一拖。
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於子嗣,儲君要承繼江山,東宮有後,國本方穩固,所以才有臣子敢對太子的家事指手畫腳。若太子妃有所出,那朝野上下應當是再無人敢挺直腰桿子,逼迫太子納妃了。
“其實我不願你太早有孩子。”太子摟緊她說,“我們還年輕,好不容易在一起,論私心,我想多過幾年只有你我二人的日子。”
決定嫁給太子的時候,越棠就有這方面的覺悟,所以倒不算為難。她拍了拍太子的手,“早生晚生,都一樣要生嘛,我不強求孩子,但若有了也很好,順其自然吧。”
說來他們辦事如此勤勉,哪怕順其自然,應該也快了。太子想了想,勉為其難地表示認同,打算向皇帝攤牌,先求個一年半載的期限,若太子妃仍不聞有妊,再考慮納妃之事。
幾日後朝會,議完國事,諫官不忘初心舊事重提,又勸陛下趕快為太子選良娣。
皇帝向來情緒平穩,底下臣子鬧得再兇,他鮮有激動的時候,或好或歹,總歸都過得去,今日似乎格外心力不濟,諫官一邊進言,皇帝闔著眼揉眉心,聽完遲遲噢了聲。
“五郎也未議親,讓禮部先緊著五郎,呈報皇妃的人選的吧。”
皇帝言罷,撐著扶手慢騰騰站起身,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興致,吃力地擺了下手,便要叫散。諫官見又是這套,今日說什麼也不肯罷休,當即哐當一下跪在青磚石地上,口中高呼陛下。
“天垂象,聖人則之!近來屢有異象意指東宮,請陛下允準臣的提議,否則臣就跪死在這殿上。”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諫官頂撞君王常有,這就是他們吃飯的本事,可鬧到死諫的地步,那就非同小可了,實錄上都得重重記上一筆。
太子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望向跪在青磚地上的人,覺得他簡直難以理喻。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緊接著是內官驚惶的呼喊,“陛陛陛陛......陛下!陛下您怎麼了!”
這下沒人理會諫官了,這邊一疊聲喚陛下,那邊著人趕緊傳禦醫,龍體事關重大,一撮人又無頭蒼蠅似地喊太子殿下拿主意。品階高的臣子忙趨近禦座前檢視,品階稍低的,只能呆立在當場,從人縫兒裡張望。很快便見前頭的侍衛打橫架起陛下,匆匆往後殿去了,陛下瞧著不大好,一點兒聲息都沒有,金龍雲紋的袍裾耷拉下來,六神無主地憑空晃蕩。
那廂太子著人將皇帝挪進偏殿,宮中當值的禦醫就在昭慶門上,說話的功夫急趕來,診脈後立刻替皇帝放血施針,一番急救,皇帝終於睜開了眼。
禦醫跌坐在地心直喘氣,抹了把汗,方慢慢卻行退出偏殿,向廊下守候的太子回稟。
“陛下這是風疾,還好症候不深,頭一次發作,尚有挽回的餘地。現下臣為陛下施了針,陛下已然轉醒了,只是半邊手足仍有些不遂,等過一個時辰,臣再為陛下施針一次,便能慢慢好轉。”
太子此時方鬆了口氣,“褚大人費心。”
禦醫忙道不敢,“只是往後,陛下萬萬要注意休養生息,忌勞累,忌動怒,膳食上也要盡量避免生風動火的發物才好。”
太子點了點頭,囑咐內侍記下飲食忌口,自己轉身邁進殿中,走近床榻,默然跽坐在腳踏邊。隔著朦朧紗帳,太子忽然驚覺自己有許久不曾與父皇這般靠近過了,日常奏對,總隔著一張禦案,丈餘的距離,未曾留意到父皇的蒼老。
其實父皇不過四十有餘,先帝在這個年紀,戎馬倥傯猶不在話下。他分明記得父皇也是健朗的,或許是過去一兩年間發生了太多事,不經意間,便拖垮了父皇的身體。打從他自鄞州歸朝,有些話父子兩心照不宣地埋進了心底,彼此都沒有信心談一談,反倒成了芥蒂,再難釐清了。
“亭之......”紗帳中忽然伸出一隻手。
太子忙握上去,“父皇,兒臣在。”見皇帝掙紮要起身,忙勸住,“父皇,禦醫說您要好生修養,切忌操勞......”然而話說半截,太子便意識到失言,禦醫可以勸誡天子修生養息,可儲君說這話就不好聽了,是逼皇帝讓賢嗎?
皇帝瞭然於心,自嘲地笑笑,“朕與你父子之間,何時需小心謹慎到這般地步了?朕知道,是鄞州一事,朕讓你寒了心。”
鄞州之亂,太子一度也認為是孫貴妃的錯,可親查賑災之事後太子才意識到,這是多朝的積弊,遠非孫貴妃一人力所能及,要論皇帝的對錯,實在沒有意義。
“父皇言重了,兒臣並不怨怪父皇。”
皇帝無力地搖搖頭,“是朕一味寬縱,缺少約束,這才釀就了貴妃的野心,無論如何朕都有責任。”他闔上眼,眼角湧出兩行淚,“可朕實在不忍心處置貴妃......過去一年,朕只覺日子了無意趣......”
一年前太子歸朝,孫貴妃旋即幽閉於興慶宮中,並未論罪,也沒有其它處置。皇帝任由太子在朝堂上攬權,保全孫貴妃是他唯一的要求,太子也不想要孫貴妃的性命,樂得成全。可孫貴妃雖活了下來,到底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陪王伴駕了。
皇帝一向寡言,人前總是那般不鹹不淡的情緒,是以連太子都未發覺,皇帝竟心緒寥落到這般田地,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對帝王生涯失去了興趣。
太子怔忡了下,“父皇是想將貴妃放出來嗎?父皇早該同兒臣說的。”
“亭之,朕知道這對你不公平。”皇帝吸了口氣,略略傾身,用力握住太子的手,“所以朕想過了,這帝位朕不坐了,等朕稍好一些,就帶貴妃去東都上陽宮頤養天年,你是願意監國,還是讓朕做太上皇,都由你自己的意思。今日諫官被朕一嚇,想必會消停些時日,往後你大權在握,封不封良娣、良媛,只叫太子妃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