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兩送他到宅門外,小廝將他的馬牽來,他接過韁繩,回身笑了笑,“今日是我冒昧,多謝家主與夫人寬宥,多謝周兄。”又看向睿王妃,“中秋那日花萼樓,王妃,不見不散。”
然而她示意他借一步說話,站在大街上紮眼,於是韁繩一拋,又隨她退回門內。
“王妃有何吩咐?”
只見她面露難色,段鬱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一顆心沉了沉。果然她說:“將軍,往後在人前,尤其是禁中,我們還是少見面吧。”
段鬱的臉“唰”一下就白了,好在她語氣不強硬,是同他打商量的口吻,說明還有迴旋的餘地。他平了平氣,努力扯出一個笑,“是臣哪裡惹王妃不快了嗎?”
“不是,不是,你聽我說。”越棠壓了壓手,“眼看就要入秋,天高雲闊,可以去登瓊山,可以去大覺寺賞紅葉,上回將軍不是說要教我射箭嗎?咱們去樊山下跑馬也好,哪樣不比宮中筵席有意思,將軍說是不是?”
段鬱遲遲噢了聲,高懸的心放下一半,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她說的這些,他當然樂意奉陪,可不能在宮裡見面是什麼意思呢?他儀表堂堂,身強體壯,軍中多年的風吹日曬也沒有折損他天生的好品相,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拿得出手呀。
宮裡有誰在啊......段鬱惆悵地想,王妃願意與他交往,但暫時不想給他名分。
越棠見他不回應,咬了下唇,“若是將軍不願意......”
段鬱如夢方醒,說願意,“臣略略覺得遺憾,但臣尊重王妃的想法,只要王妃快樂。”低垂下頭,深濃的眼睫覆住眸中流淌的黯然,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王妃不要丟下臣......”
哎呀,又來了,越棠覺得自己看見了一隻滂沱大雨裡濕漉漉的小動物,心一點點地揪起來。她忍不住拍拍他的背,“瞎說什麼啦,再下一場雨,我們就去賞楓林的秋。”
段鬱滿足地嗚嚥了兩聲,很快被哄好了,乖順地與她話別。轉身牽過馬,沿著高牆走出百來步遠,這才翻身上馬,順手揉了把臉,再揚頭時,已是一副灑脫不羈的大將風範。
他朗朗一笑,千裡奔襲這才第一關,名分難掙,全靠演技,段桓明啊段桓明,你要努力。
信馬由韁遛出太平坊,寬闊的直道通向朱雀門,他若有所思地望著皇城巍峨的城樓,片刻,心中蹦出個主意。
太子回朝後一向很忙,鄞州之亂是個引子,拔蘿蔔帶出泥,細糾下去,原來朝廷從上到下早漏成了篩子。難怪當時興慶宮的手,不費什麼力氣就伸到了鄞州,並非全是人禍,而是制度設立太久了,未曾適時修補,彷彿一架生了鏽的器具,表面看著零件尚完好,實際一陣風就能吹倒。
“八十萬兩庫平銀,三十萬石西倉粟米,最後到災民手上的不足三成。”太子冷笑著合上卷宗,拋給站在案前的詹事。
“出庫先扣下一筆平餘銀,陸運上虛報騾馬損耗,漕運上徵收逆流加耗,每三百裡設寄屯倉,每倉的倉廒折損都有十一之巨。到了地方,胥吏每發一張賑票,要勒索二十文。巡察的禦史,按天數收取賄銀。”
像賑災、修河堤這樣的事務,朝廷不論多少銀子撥下去,最後地方都會喊不夠。誰都知道沿途層層剝盤,可究竟怎麼個剝盤法,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京官扣一筆、押運官扣一筆、州官扣一筆嗎?如今終於掰碎了細看,竟如此觸目驚心,甚至每一項都是合理的名目,例律上明明白白寫著,合在一起,卻赫然是巨大的悲劇。
太子眼底一片寒光,“孤原以為,胸口那一刀是興慶宮刺的,不是,刀早就在那裡了。興慶宮哪怕什麼都不做,鄞州一樣會亂,刀一樣會出鞘,興慶宮只是將孤推到刀尖前。”
詹事捧著卷宗的手越來越抖,他心知太子是想趁機大力整肅,可實在牽連甚廣啊。只能再三勸誡:“殿下,徐徐圖之啊殿下......”
本以為不好勸,誰知會錯了意。太子淡淡地說:“賑災上的疏漏是後話,去年洪澇,鄞州並非受災最嚴重的區域,可出現饑荒的,偏偏只有鄞州一處。因為鄞州常平倉的賬冊是假的,倉廒裡只有陳舊黴米,巡察禦史一來,就迴圈倒倉應付檢查,洪澇時當然全無應對之力,加之當地從上到下瞞報,文書花了一百四十天才送至中書門下,從而釀成大禍。”
太子將卷宗碼得整整齊齊,推到一旁,提筆慢慢吮足了墨。
“賑災上的貪腐可以放一放,鄞州一地倒查五年,涉事者嚴懲不貸。”
詹事領了政令退下,又聽內侍來通傳,“殿下,段鬱段將軍求見。”
太子同他沒什麼話可講,君臣笙磬同音的那套都省了,見人到跟前,直接問:“羽林營的事,有眉目了?”
段鬱遞上條陳,幹脆利落地說是,“回殿下,羽林營吃空餉,虛支了四百餘人的用度,這點臣已經坐實了。至於禍首,多半就是中郎將,不過臣不懂查案,只知道軍中那點勾當,羽林營的手腳做得不高明,後頭的贓銀和軍械去了何處,還是交由各主司查辦吧。”
太子掃了眼條陳,聽他說完,指尖掀動堆疊的文書,頷首表示知道了,“孤會把段將軍的意見交給刑部。沒什麼事的話,段將軍退下吧。”
太子下了逐客令,就算有事也立刻沒事了。然而段鬱偏不,他粲然一笑,說:“殿下,臣還有一個私下的請求,望求殿下恩準。”
太子從文書中抬起頭,納罕地看了他一眼,主動討恩賞,他們是那樣的關系嗎?
尷尬的沉默,在深宏的殿堂上彌漫開來,但段鬱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哪怕面對儲君,也可以對不友好的氣氛視而不見。
“其實臣也不是為自己求。”他笑著迎上太子狐疑的目光,“殿下知道睿王妃吧,在溫泉宮時,臣與王妃有過幾次接觸。臣護衛不利,溫泉宮裡屢屢發生意外,驚擾了王妃,然而王妃寬和,不追求臣的過失,臣十分感激。正好十六那日是王妃生辰,臣想著投桃報李,送王妃一分生辰禮。”
說到“睿王妃”三個字,太子的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眸光愈發冷寂。聽罷,許久才問:“這與孤有什麼相幹?”
“臣想問殿下借些人手。中秋那日陛下在花萼樓賜宴,臣想給王妃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