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場景,趙銘恩幾乎晃了下神。那時候在睿王府,他也被她用馬鞭指過鼻子,春去夏至,不過個把月,久遠得竟像上輩子的事。
他應了個是,話音未落,段鬱卻搶在他前頭,“臣來臣來。”眼明手快握住韁繩,拍著胸脯打包票,“臣連邊關的烈馬都馴得服服帖帖,還是由臣替王妃牽馬,王妃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轉身的瞬間,段鬱與他目光交錯,遞給他一個“臣在”的自信眼神。
不知不覺間,似乎沒他什麼事了,落後一丈遠,蹙眉端詳著前頭的人。段鬱此人粗中有細,性情大條口舌利落,伺候睿王妃也伺候得熱熱鬧鬧的。他引她上馬,行伍中走慣的人,這會兒才想起貴女不比他們粗野,少不了一張馬凳。忘了也不打緊,他誇她身手矯健,鼓勵她試試,“王妃您踩這兒......哎對好得很,就這麼著,腰腹間使勁縱一下就成了......”
她嘗試了三五次,總是差口氣,段鬱嘴裡誇出花兒來都白搭。不過她臉皮挺厚,絲毫沒見不好意思,還沖那馬兒笑,“你兇什麼,對我有意見啊?”笑完喚隨從取馬凳來。
邊上段鬱“嗐”了聲,一掃袖,示意她再試一次,“臣僭越。”引她踩上馬鐙,然後兩手抄過她腋下一提溜。
她一身窄袖翻領的胡服,顯出身形嫋嫋,纖長而流麗,稍有助力,一下子便行雲流水地翻身上馬背。段鬱喝了聲彩,“王妃坐穩,咱們上路啦。”
“多謝將軍。”她揚首直腰一夾馬腹,肢條輕盈關節柔韌,姿儀倒很漂亮。
他聽見段鬱問:“王妃馬背上的功夫很不錯呀,是誰教您的?”
“我阿兄教的。”
段鬱久不在京城,不過右僕名重士林,周家長子年輕有為,他也有所耳聞。便道了聲佩服,“周給事文治武功樣樣不落,臣拍馬也趕不上。”
越棠笑了笑,“段將軍別說笑了,我阿兄授五品階,您這宣威將軍可是從四品,比我阿兄還高一頭,得讓我阿兄拍馬追將軍還差不多。”
“那不一樣,臣是武將,戰場上拼命換功勳,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運道好了升得快,運道差了好些年不挪窩。”
段鬱在她跟前格外坦蕩,簡直自來熟,才兩天的功夫,什麼話都不避諱,搖頭晃腦地嘮上了,“臣十七就得賜勳啦,後來累賜五轉,永業田六十畝,子孫世襲,只要不犯事,好歹能餬口。說句不中聽的,烈火烹油看著光鮮,京裡討生活可不容易啊,瞬息萬變,說不好。還是我這麼著混著舒坦,就算有一天我們段家的爵位沒了,這幾畝田都收不走,湊合過吧。”
聽得出來,他不是自苦的人,權力富貴上不強求,說他不求上進吧,其實有種大而化之的智慧,不管遇上什麼神兒,都能活得漂漂亮亮的。越棠愈發覺得這侄兒對脾氣,附和著誇了兩句將軍厲害。
不過她瞧他順眼,徐國公就不一定了。越棠問:“郡主娘娘生養了幾個孩子呀?”
段鬱說:“您問我娘啊?就生倆,我和我大哥。我大哥定是要襲爵的,國公府的脊樑和門面嘛,有他在,我混點也不礙事。”
徐國公家的嫡長子,越棠倒沒什麼印象,便多問了兩句在哪兒高就呀,岳家是哪一戶呀,就這麼嘮著宅門裡的家常。
說話間便上了山道,段鬱見她一招一勢越發順溜,慢慢試著跑馬定能行,便撂開手,騎上自己的坐騎,信馬由韁隨在她身側。
越棠回頭望,趙銘恩那家夥不知又鬧什麼脾氣,情緒顯然不對,原還在近處跟著,一盞茶的功夫越落越遠。她回身盯著他瞧,他總該領會主子心意上前聽差吧?並沒有。連他身下的馬都和他一個德行,每一步都邁得不情不願,那目空一切的模樣,瞧著就來氣。
越棠一聲冷哼,轉頭拍馬不再理他,反正他也走不了,就晾著吧。
一無所知的段鬱追上來,“王妃您別急呀,緩著點兒來,否則您回頭一定腰疼......嗨呀,您聽臣的指揮才跑得遠......”
還是侄兒貼心,扯閑篇的花樣都比旁人多,越棠應聲慢下來,閑閑策馬同他溜達。
“有件事我實在好奇。將軍若覺得冒犯,不願意答也沒什麼,就當我沒問過這話。”
段鬱一猜就猜著她想問什麼,“您想問臣當年為何為被徐國公趕出家門,是不是?沒什麼不能說的,再丟人都過去七八年啦,臣早看開了。”
他咧嘴一笑,將往事絮絮地說開了,“臣的出身您也知道,從小可以說就沒什麼煩惱,男孩兒難免頑劣,臣又得爹媽寵著、長兄罩著,越發縱得臣無法無天。十歲隨郡主娘娘進宮,上太液池邊飛霜亭院子裡掏鳥蛋,從樹上摔下來差點傷著陛下。十二歲跟隨聖駕往樊山下秋獮,徐國公本不許臣下場,臣仗著自己騎射功夫過得去,偷摸混進圍獵的隊伍進圍場亂竄,盡往人跡罕至處去,蒼鷹兔子射了一溜,最後箭匣空了遇上熊瞎子,臣赤手空拳呀,差點就被生撕了,得虧有位羽林營的猛士路過撈了臣一把,臣斷了三根骨頭,運回京足足躺了半年才好。”
“不得了,確實夠能耐的。”越棠笑著搖頭,“就為這些,徐國公把你扔到軍營裡收骨頭?”
段鬱回頭看了眼,到底沒好意思張揚,壓聲說:“那不能夠,這些頂多算小打小鬧,最要緊的還是臣十四歲那回和人上酒樓,一幫狐朋狗友喝高了,為著點小事,和另一群人動上了手。王妃,您別看臣這人不拘小節,大節上臣拎得清,聚眾鬥毆這事兒太跌份了,臣沒動手,光顧著勸架了,誰能想到還是鬧大了——對方那群人來頭太大,太子殿下微服吶!混亂中還捱了兩拳。雖說最後肯定沒追究,但家裡人知道還了得麼!麻溜把臣趕出了京,算是給上頭一個交代,也是怕臣再惹事。”
越棠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替他叫屈,“國公爺好狠的心啊,就算擱順天府斷案,也不至於判流放邊關。”
冤不冤的,反正這麼多年也過了,現在過得挺好,打馬揚鞭可不比在京城痛快。段鬱笑得神采奕奕,“國公爺的氣早消了,這些年還求著臣回京呢,是臣不願意,在外頭再晃蕩幾年吧,挺好的。”
山路十八彎,說說笑笑間,遠處赫然現出一片杏子林,“噯,就是那兒!”段鬱遙遙一指,黃澄澄綠油油,恬淡一副水墨畫霎時活泛了。
天色正好,太陽底下曬了一路也不多煎熬。到杏子林,馬兒拴在外頭,信步往林子深處遊蕩,山谷間涼風送爽,草木清氣撲鼻,渾身三百六十萬個毛孔彷彿都舒坦了。
越棠伸手要摘果子,段鬱攔她,“臣來臣來。”展臂一縱,往高處枝椏間摸下來個果子,“您瞧,要挑這種頂頭帶點兒殷紅的,包甜。”拿出隨身的水囊沖一道,甩幹了遞給她,“現摘的果子,吃的就是個野趣,您擔待。”
越棠笑著道多謝,也不客氣,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濺,皮薄肉厚,甜中帶點明媚的酸,一絲澀味也沒有,吃完一顆眉開眼笑。
“是我吃過最甜的杏子。”
段鬱看她吃杏,比自己吃著了還高興,“好吃您就多吃兩個。”轉身又蹦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