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後夕陽滿天,年輕將領銳利的輪廓籠上了一圈光邊,平添一分耐人尋味的華彩。
越棠一時發怔,段鬱滿以為她是累了,便側身讓到一旁,“王妃回宮後好好休息,若有吩咐,隨時傳召臣,臣無不從命。”說完招來個內官,將肩上的褡褳遞過去,對越棠說,“杏子不禁放,若吃不完,王妃就讓女使做成杏脯,酸甜生津,專治暑天食慾不振,比藥都好使。”
就是這些杏子,險些叫她付出生命的代價,簡直是世上最昂貴的杏子。越棠心有慼慼焉,勾手瞧了眼,一個個仍舊鮮亮飽滿,完好無損,再回想起杏子林中那一剎——少年冷靜精準地搭箭彎弓,隻身獵殺猛獸,連掛在肩頭的果子都沒有絲毫磕碰。鮮煥跳脫的少年人,唯獨這一瞬間,堪堪顯露馳騁疆場的強悍本色。
二十二歲的少年將軍,累賜五轉功勳,不靠高門出身,皆由血汗澆灌。
才進重明閣,雙成便一陣風似地迎出來,拉著她的胳膊上下檢視,口中忙不疊感謝真人菩薩庇佑。
“王妃怎麼才回來?可叫奴婢擔心壞了。驪山上的刺客還沒抓到呢,您忘了?就這麼單槍匹馬往山裡閑逛,不說刺客,遇著野獸了怎麼辦?那段將軍也真是的,不勸阻就算了,盡攛掇您涉險......”
雙成鼓著腮幫子抱怨,越棠卻知道這丫頭言不由衷,擔心她涉險只是一方面,更多是氣她找樂子沒叫自己跟著一道。
她指了指那一兜子杏子,“段將軍費了好大勁摘的果子,給你賠罪,下回領你親自去摘。”
雙成沒顧上瞧果子,招呼她:“王妃餓了吧,奴婢這就傳膳。”
“先去備水吧,不洗個澡我什麼都吃不下。”越棠拾階上樓,捶著腰嘀咕,“果然不能逞能,騎了一整天馬,明日要受罪了......”
女使得了吩咐,去西邊次間預備浴桶,正好留下東次間裡一室清淨。越棠關上門往裡走,順手解下腰間蹀躞帶,蹬開腳上短靴,七零八落扔了一地。她叉腰扭了下脖頸,終於鬆快啦......可誰料,長長一口氣還沒順到底,珠簾一掀,眼前的景象登時叫她愣住了。
“你真是......”她實在疲乏,連譴責的力氣都沒有了,搖搖頭,自顧自崴倒在窗邊的長榻上。
“溫泉宮的戍衛簡直兒戲,頭天夜裡放進來個‘刺客’,再三向本王妃保證會嚴加看守,結果就守出這麼個明堂。”她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睨了眼不速之客,“趙銘恩,你不是對我避之不及嗎,現在倒不請自來,還潛藏在我的內室裡,這又是什麼道理?”順手拈起榻桌上的團扇,半遮著面,拋給他一個曖昧又挑釁的眼色,“難道是想通了,打算自薦枕蓆?那不好意思,你這盤菜放得太久,已經不新鮮了,本王妃不想吃了。”
......不想吃了?
她慣會胡說八道,趙銘恩早練就了充耳不聞的絕技,可這幾個字無端格外刺耳,叫他有了刨根問底的沖動。
為什麼不想吃了?
話到嘴邊,心中陡然浮出一個念頭,她不想吃了,是因為有了新菜嗎?
鬼使神差般地,趙銘恩往前邁了兩步,撥開她障面的團扇,“段鬱把王妃哄得很高興嗎?”
此言一出,趙銘恩便後悔了,因為眼前人的雙眼“噌”地發亮,臉上的倦態奇跡般地一掃而空。
“趙銘恩,你是不是吃醋了?是不是悵然若失、感到不樂意了?”她舉起團扇“篤篤”敲在他胸膛上,像是在叩問他的心。
吃醋是不可能的,他吃的哪門子醋......趙銘恩閉了閉眼,理智提醒著他,這個話題實在不該再繼續,可也不知道為何,他就是很想打探她的真實想法。
不過終究是忍住了,他表現出一如既往的好定力。
“一派胡言,我不過有些好奇,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王妃發此感悟。”
“發生了什麼你不都看到了嗎?沒看到的,也與你無關。”越棠一向沒耐性同他兜圈子,只想逼他說真話,“趙銘恩,你怎麼忽然對我身邊的男人如此關注了?嘖嘖,還不承認自己心中有鬼......這樣吧,本王妃可以告訴你細節,只要你要先承認你喜歡我、擔心我、想我,雖然屢次拒絕,但你其實十分想上本王妃的床榻。”
趙銘恩聽得耳根火辣辣燒起來,尤其她仰著頭望他,眼神狡黠卻粲然,因先前解了腰帶,一件翻領袍鬆鬆垮垮籠在身上,左右拉扯間,領口越發敞開。他無法自抑地心灼臉熱,數不清第多少次暗自咬牙切齒地感嘆,世上竟有如此女郎,用最坦然的神氣,說著最露骨的話,天真又婉媚,渾然是噬魂奪魄的氣韻與色相。
世間有人能抵抗這樣的調情嗎?
似有張無形卻旖旎的網,絲絲縷縷纏住他,他停了片刻,方從網中抽身。“王妃不願說,便只當我沒問過。”然後退開好幾步,背手望向窗外,河山渺邈,他終於記起此來原本想說的話。
“我是來與王妃告別的。前幾日刺客之事,段鬱想必已將內情告知王妃,是個誤會,若我沒猜錯,當夜那人並未打算傷害王妃。但我還是想提醒王妃一句,如今時局表面平穩,實則暗潮洶湧,即便不至於謀奪性命,卻難保沒有人心懷叵測,溫泉宮之內,王妃還是多留心眼,慎重行事,切勿親信於人。”
她擰起眉毛,“切勿親信誰?段將軍嗎?趙銘恩你別帶著個人情緒胡亂攀扯,段將軍是好人。”
果然是睿王妃,聽話總聽不到重點,偏門左道的思路又很卓絕,總有意想不到的發揮。趙銘恩輕嘆一口氣,明知道她不會聽,他還來走這一遭,不知為何要如此多餘。
“言盡於此,王妃自己決斷吧。我曾承蒙王妃庇護之恩,雖王妃對我多有不滿,但我總是希望王妃平平安安的。”
她終於斂起不正經的神色,狐疑地盯著他:“趙銘恩,你又在玩什麼花樣,你是在與本王妃訣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