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創出六種武功以來,第一次用來合奏樂器,起初稍嫌生疏、顧此失彼,漸漸運用純熟,隨機生發,到了後來,“小琵琶手”用來彈琴,“洞簫指”使來敲鼓,如何方便,如何使用,心到手到,東西兼顧,忽而反彈琵琶,忽而倒踢金鐘。吹簫鼓琴,只在俯仰之間;擊鼓掃弦,不過舉手之勞。一舉一動,無不暗合《靈曲》;所用武功,盡都納入《靈舞》。
這麼時時合拍、處處應節,《靈飛經》裡的經文一句句一行行,電光石火一般從樂之揚眼前閃過,心與意合,靈與神通,漸至於隨心所欲、渾然忘我,眼前只有樂器,耳邊只有樂曲,手口所及,無非絲竹,四體所達,無非鐘鼓。舉手抬足,融入“止戈五律”,人與樂器渾然合一,有如耳目手足之延伸,加上落羽生“新律”助陣,轉調和鳴輕松容易,數種音高同時並起,一波三折,曲折往複,空靈飄逸之外,更添宏大意境,勢如鯤鵬巨鳥,擊水三千裡,扶搖上九天,眾人身心震動,各各生出一股戰慄。
樂曲旋繞,斜陽落盡,一陣涼風吹過,晴空下瀟瀟灑灑地飛起細雨,是時薄暮初至、嵐靄未生,明霞映照之下,千萬雨絲晶瑩發亮,彷彿一片靈光普照人間。
雨落煙起,衣帽微濕,論理本應該散會,可是上至皇帝,下至太監,竟無一人出聲打斷。
當,鐘聲才歇,咚的又是一聲鼓響,鐘鼓聲還在回蕩,樂之揚旋身站定,雙手下垂,臉上笑意不退,琴、簫、鐘、鼓卻已各歸其位,靜靜擺放一隅,儼然從未動過。更奇的是,那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樂曲消散之際,雨也無聲停止,彷彿老天爺聆聽此曲,忘了關閉雲門,靈雨霏霏,洩露天機。
撲啦啦,屋脊上不知何時歇了一排鳥兒,沒了音樂可聽,紛紛盤旋飛走,池塘裡傳來微不可聞的吐泡聲,幾只魚兒翻身下沉,搖動枯荷敗葉,發出窸窣響聲,這一切夾雜在鐘鼓餘韻之中,說不出的和諧應景。眾人無不感覺,樂之揚這一曲,到了此時此刻才算了結。
“好!”沉寂片刻,朱元璋終於開口,目光轉向寧王,眼角皺紋舒展開來,“十七,你看這一曲怎麼樣?”
“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寧王微微嘆息,欲要站起身來,不料身子發軟,彷彿浸在溫熱水裡,懶懶地提不起半分氣力。他心覺奇怪,掙紮一下,身子仍是不動。
寧王莫名其妙,定一定神,環視四周,發現一幹公主王孫全都癱坐不起,太監、宮女也是搖搖欲墜,撲通、撲通,接二連三有人摔倒。
寧王更覺糊塗,可又不知發生何事,茫然間,嘩啦啦一陣響,樂之揚踉蹌摔倒,撞翻了身邊樂器,琴碎鼓破,滿地狼藉。樂之揚扶著編鐘木架,想要掙紮站起,可是手上一滑,木架向內倒下,將他壓在下面,編鐘砸在額角,登時鮮血淋漓。
“啊!”朱微失聲驚叫,“樂、樂……怎麼回事?我、我的腿……”
寧王應聲望去,朱微雙手按桌,神情惶急,盯著編鐘架子,眼裡似要流下淚來。寧王瞧著妹子,心頭恍恍惚惚,只疑身在夢裡,想要抬手掐肉,卻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朱元璋病魔纏身,本就身軟無力,到了此時,反而不覺有異。他生平見事極快,縱然老弱多病,心思依然銳敏,一瞧四周,登時明白幾分,“嘿”了一聲,舉目掃去,人群癱倒一片,沖大師白衣卓立,格外惹眼。兩人目光交接,沖大師微微一笑,眼裡大有嘲弄神氣。
朱元璋白眉緊鎖,抬眼望天,忽地咳嗽一聲,說道:“是你麼?”嗓音一頓,變得苦澀起來,“老三!”
晉王挺身端坐,悠然拿起酒壺,簌簌簌倒滿一杯。他身後站立兩個太監,都是晉王府帶來的心腹。
晉王不動聲色,喝完杯中之酒,手扶桌案站起身來,笑嘻嘻拱手說道:“父皇見諒,孩兒得罪了。”
“好小子。”朱元璋盯著晉王,目光甚是沉痛,“朕一生破敵無算,不想死到臨頭,栽在親生兒子手上。”
“慚愧,慚愧。”晉王笑容不改,殊無愧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朱元璋冷哼一聲,又向沖大師說道:“和尚,你使了什麼手腳?”沖大師笑了笑,目光掃向“興隆笙”。
朱元璋眉頭緊皺,回看冷玄。後者盤膝坐下,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死,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老皇帝心往下沉,臉上不動聲色,慢慢說道:“冷玄檢視過這東西,並未發現任何異樣。”
沖大師呵呵一笑,忽地伸出右腳,對準風囊猛地踩下。啪,風囊四分五裂,噴出若幹細白粉末。
朱元璋恍然大悟。原來風囊中暗藏毒粉,沖大師彈奏之時,大力踩踏風囊,流風所過,毒粉順著軟管進入木櫃,再由紫竹管向上噴出,粉末隨風飄蕩,悄然彌漫四周。眾人為音樂所迷,壓根兒沒有留意,直到毒發方才知覺。冷玄檢視“興隆笙”,木櫃、竹管均未放過,唯獨遺漏了這個風囊,也難怪,風囊下毒的法兒妙想天開,冷玄如論如何也想象不到。
朱元璋暗恨冷玄失察,惡狠狠瞪了老太監一眼,後者一無所覺,只顧運氣與迷藥相抗。
“冷公公,何苦白費工夫?”沖大師笑了笑,揚聲說道,“你聽說過‘軟金化玉散’麼?”
冷玄應聲一震,雙目陡張,死死瞪著沖大師,眼珠輪轉數下,忽又頹然閉上。
“大和尚。”晉王瞅了沖大師一眼,無不嗔怪之意,“你說這迷藥一炷香生效,怎麼足足過了兩刻工夫?害我心裡七上八下,幾乎兒以為此事泡湯。”
沖大師笑道:“小僧設計之初,本當壽宴設在內殿,不料竟是露天,地勢空曠,迷藥四散,不易吸入體內。更可怪的是,大晴天下了一陣雨,又沖刷掉不少藥粉,故而十停中吸入的不過三停,分量既少,發作也慢,所幸藥性猛烈,只是少許也生奇效。”
晉王大笑,手拈胡須,喜滋滋說道:“天命歸我,哈哈,那也無可奈何。”
“恭喜陛下!”沖大師合十微笑,“賀喜陛下。”
“哪兒話?”晉王揮手大笑,“全奈大師神機妙算。”言下之意,竟以皇帝自居。
朱元璋雙目生寒,怒不可遏,但他城府甚深,心裡氣惱,面子上卻不動聲色。朱允炆按捺不住,厲聲叫道:“朱棡,你不仁不孝,篡逆謀反,縱然奸謀得逞,也瞞不過天下人的眼睛。”
朱元璋心中暗罵:“混賬,這小子沉不住氣……”念頭還沒轉完,晉王瞅了朱允炆一眼,忽而笑道:“趙千。”身後一個太監應聲上前,晉王一夥事先服過解藥,吸入迷藥也是無礙。
晉王指著太孫,笑道:“掌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