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兄長久久未語,寧瀟從被子下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擺,低低道:“哥,謝謝你。”
處在黑暗中,也就省去了許多要刻意掩蓋住情緒的麻煩。以至於在對至親之人說出這樣的話時,比光天白日下就會更容易些。
“三哥兒,為什麼這麼說?”
寧瀟說:“我心裡明白,自己只是個庶出子,也不怎麼得父皇喜歡。你其實就算不管我,把我丟在皇宮裡自生自滅,或是打發我到封地去,也沒有人會說你什麼。可你沒有,父皇是怎麼對你的,你也就怎麼對我,讓我覺得父皇不在了也沒什麼的。”
對宣明帝的印象,寧瀟其實已經非常模糊了。
大多數的時間,他同父親見面的場合,都會有兄長在場。他只是記得,父親會同兄長坐的更近些,他們似乎總是有很多話說,而對自己,只是會敷衍的摸摸他的頭,然後讓他坐到一旁去。
不知是否是從母親那裡承襲的性子,寧瀟生了一副七竅玲瓏心,似乎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在強者環伺的夾縫中生存下來。
所以他將自己修煉出了一副甜心秀口,就做個討人喜歡的廢物,見著買他好的人,再軟軟的過去賣兩句乖,逗得對方笑上兩聲。
寧瀟從未覺得,兄長對他的好就該是理所當然的,但他確實也仗著寧澈對他的包容,放肆的享受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
可這一次,寧瀟是真的害怕了。雖然寧澈在篤定的同他解釋,災星之說是無稽之談。可是,萬一呢?或者日後真的出了什麼不好的事,寧澈又可以無條件的護他多久?
寧瀟沒膽子去試探自己同兄長之間的情誼究竟有多深厚。
但隔著一層肚皮,寧澈卻不是這麼想的。
在寧瀟剛剛出生時,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異母弟弟,並沒有什麼感覺。畢竟作為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他也很難對一個只會哇哇大哭的奶娃子生出什麼慈愛之心。
可到後來,母親不在了,父親身子不好了,國和家的事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小奶娃子剛好也學會說話了。
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小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安分的爬進他的床裡,抱著他奶聲奶氣的說一句,哥哥我好喜歡你哦。
他這一套,還真就把寧澈死死的給拿捏住了。
寧澈看著躺在自己身邊呼呼大睡的小團子,那種被需要,被依賴的情感,忽然就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去同前朝無數難啃的事情周旋。
久而久之,離不開寧瀟的,反而是他。
他想要保護的,不只是寧瀟,更是在同樣的年歲,惶恐不安的他自己。
“三哥兒,我也跟你說個秘密吧。”寧澈頓了頓,方開口道,“其實……父皇對我的偏愛,是有條件的。”
寧瀟沒太聽懂:“哥,為什麼?”
寧澈深深吸了口氣,以平複心中翻起的一絲緊張。
這件事藏在他心底很多年,不敢想,不敢碰。即便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可這仍舊是一塊不敢正視的痼疾。
“嗯……父皇在彌留之際,對著我,喊了皇長兄的名字。”
“寧澤。”
宣明帝倚在床頭,渾渾噩噩的看著面前的少年,喊出了這樣兩個字。
寧澈一瞬間怔愣在了原地。
此時已到了宣明帝最後的時光,顧命大臣方得了傳位諭旨,退到殿外守候,寢閣中便只剩了父子二人相對而坐。
寧澈緊張的屏住了呼吸,他知道,父親是將自己認作了另外的人,那個他未曾謀面的皇長兄。
他有種沖動,想讓父親看清楚自己,告訴他認錯了人,可又怕將父親這個迷離的夢打碎。
寧澈並不知道父親和皇兄從前是如何相處的,他僵著脊背,試探著喊了一聲:“父皇。”
“不,不,不要喊我父皇……”宣明帝的氣息卻陡然急促,他抬起枯槁的手,捧住寧澈的臉頰,眼中瑩瑩有淚光,“孩子,喊為父一聲爹吧,好嗎?”
寧澈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這個他喊過無數遍,讓他早已據為己有的稱呼,在這一刻卻變得陌生與疏離。
寧澈猛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父親這些年對他的縱容與偏愛,竟是源於,將他當做了另一個兒子的替身。
他心裡亂的一塌糊塗,顫了顫喉嚨,終是依言喚了宣明帝一聲:“爹。”
“哎,哎。”宣明帝聲音漸低,淚水從他不再清亮的雙眼中縱橫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