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最早的一封信,落款於宣明二十七年。那一年春天,金陵紀氏女被冊封為太子正妃的訊息,傳召天下。
在數年之後,在落筆之人已經故去之後,這些書信終於藉由夏綾之口,讀給了不知是否還能醒來的收信人聽。
此後的日子裡,夏綾每日都會拆開一封書信,在黃昏最溫存之時,坐在紀瑤的身邊,一字一句讀給她聽。
“宣明二十七年,四月。西北苦寒,及至四月,春風始吹度。遙想江南故地,必已春花遍野,流水潺潺。江南之風吹徹京城,又帶滿目綠意,染戈壁青翠。不知今日之燻風,是否曾吹拂皇宮殿宇,亦不知簷下之你,是否安康歡愉。”
“宣明二十七年,冬月。寒風突至,大漠落雪,百木枯折。至雪晴,天幕霽藍,廖廣無雲。與營中兄弟策馬疾馳於雪野之上,至高丘,下馬仰臥於莽莽雪蓋間,共飲烈酒,好不暢快。俯仰一世,山川何廣,江水何長。願吾與汝皆可摒棄舊念,各自安好,踏行前路。”
“景熙元年,九月。八月與敵一戰,傷及肩背,多病纏身,將養至今。現病體稍愈,行至城牆之上,忽見胡楊已黃,燦燦如金,煞為可愛。思及從軍之路,操練也好,殺敵也罷,初只為掙得功名一二,以做聘禮,同汝結紅葉之盟。時至今日,恍然開悟,吾愛汝,亦愛此山河。此生既不能結白頭之約,吾願畢生守此疆土,山河無恙,則汝亦可安心無虞。山水有相逢,願君珍重。”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夏綾讀來之時,亦能感覺到那人心中的變化。從起初的不捨與思念,到後來同自己的和解,也盼著紀瑤能往前看,希望她餘生安好。
夏綾就這樣一封信一封信的讀著,不知不覺,便到了年根底下。
寧澈只要得了空,便會帶著小鈴鐺到永寧宮來,也不做什麼,只是同夏綾一塊待一會,陪她說說話。他有時候會說些前朝政務,有時候會聊一下他正在看的書,也不求夏綾能同他探討些什麼,只是想告訴她,雖永寧宮中一成不變,但一室之外仍風雲流轉,無論結果如何,日子總是還在往前跑著的。
因今年枝節頗多,先是通倭貪墨,又是皇後病重,宮中春節也就沒怎麼鋪張大辦。
只是除夕之夜,寧澈喊了夏綾跟寧瀟,三人加上小鈴鐺,一塊吃了頓年夜飯。
景熙五年,就這樣到來了。
夏綾依舊每日在永寧宮中忙碌著。至正月末,某一日她忽抬頭看向窗外,竟見微風和煦,枝頭杏花竟隱隱有待開之勢。
春天來了。
而高雲瞻寫的那些書信,一頁一頁讀過之後,也只剩下了最後一封。
夏綾將那封信拆開,坐到了紀瑤床邊的腳踏上。這樣會離她更近一些,夏綾想,她或許就能聽得更清楚一些。
五十餘封信一一讀來,到了後面,高雲瞻在信中鮮有再提到“汝”,但寫信的習慣依然保持著,更多的時候只是隨記一些他的所見所聞,似乎就將一頁信紙當做了他可以對坐閑聊的故友。
夏綾展開信紙,那上面所言不多,留的是一首江城子。
“朝暮持銳為西疆,眉點雪,鬢染霜。風卷雲瀾,山河皆蒼茫。寒鐵難涼忠忱血,驅敵虜,護國康。
東望歸鄉路悠長,思萬緒,杯中藏。千言於心,落筆卻幾行。夢回簷下傍窗坐,共佳人,剪燭光。”
落款的時間是,景熙二年六月。
根據陝西行司的邸報,夏綾知道,待過了七月,高雲瞻在軍中便已供職滿七年整。七年朝夕,昔日意氣之少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兩鬢微霜的戍邊將軍了。
自投軍後,高雲瞻一天都未曾離開過邊疆駐地,滿七年之期時,他卻忽向上級報請,想告一段時間的假,回南京看看。
夏綾無從得知他那時的心境,但從他的文字中隱隱感覺到,那人大概是想借這段故地重回的日子,同過去的什麼道個別。
可是,他沒能回去。他再也回不去了。
夏綾手中拿著高雲瞻的絕筆,無法不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
“瑤瑤,”夏綾喚著躺在床上的女子,聲音哽咽,“你快點醒來啊。我真的,再沒有其他辦法了。”
高雲瞻的信,她已經都讀完了。太醫說,紀瑤的身體也已到了極限,如果再睡下去,任誰都無力迴天了。
思及此,夏綾心中無盡悲慼湧起,她靠在床沿上,將臉埋在臂彎裡,低低啜泣了起來。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的都沒力氣了,才抬起頭來,擦了擦自己濕紅的雙眼。
“瑤瑤……”
可當夏綾再次看向紀瑤時,腦子裡倏忽間一片空白,只有一顆心瘋狂而熾烈的跳動著。
紀瑤的眼角,滑落下來一行清淚。
夏綾顫抖著,用指尖觸向了紀瑤的眼睫。
她將手指放在唇邊,濕痕微微劃過舌尖。
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