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活在暗處,但只要見到一點點陽光,他便能長得極好。
繪之曾無數次慶幸,自己在極度渴望關懷的年紀裡頭碰上了範公範婆。範公常說是她救了他,其實,是範公跟範婆拯救了她的情感,讓她的情感世界平穩的執行了五六年,並且,他們給她受教育的機會,教給她為人處世的竅門,如果這還不夠,那麼範婆的關心跟呵護,範公的風趣與豁達也足夠慰藉她了。
因此回到蘇家,嫁到韓家的繪之,心裡有怨憤,但那怨憤沒有壓蓋過心底的善意。
可善意歸善意,要是韓銘這小鬼藉此而有恃無恐,那麼她還是極為討厭他的。
餵了韓銘大半杯子並不美味的點心粥,她小聲瞪他:“快睡吧。”
誰知韓銘吃了東西,竟然積蓄了力氣,手一下子抓住她的。
繪之不習慣被人這樣抓手,臉色一變,立即甩開。
韓銘竟然也沒生氣,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姐姐,陪我。”
繪之心裡在“滾犢子”跟“去你孃的蛋”中間徘徊一陣,最後翻了個白眼:“閉嘴,睡覺。”
這次聲音大點,底下熟睡的丫頭吧唧了一下嘴翻了個身。
韓銘雖然被訓斥了,卻真的挺好的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呼吸重新變平緩,繪之本來嚴肅的臉,也帶了一點笑,遂走回去睡了。
這一覺終於到了天色發灰,繪之起身後,估摸了一下,覺得時辰大概在卯時前後,以前在範家,這時候她會去看看牛,給牛添些細料,然後再燒水做飯,吃過早飯,上午讀書寫字,下午則自由的選擇,農忙的時候待在地裡多些,農閑了,要麼照料照料自己種的野菜,要麼去織布或者放牛,總是每天都過的充實,而不像現在,煩躁的背後是巨大的空虛,這裡不是她家,她踩在地上,只覺得無處下腳。
屋裡有清水,她便洗手洗臉,而後收拾整理了一下床鋪。石榴起了個大早過來,結果發現新奶奶不僅洗漱完,還把她的活計也都做完了,她忙道:“三奶奶以後這些活放著我來做。”
繪之知道這些人說不定會在背後將她的一言一行告訴韓南天夫婦,因此謹言慎行,沒有多說,只從石榴拿過來的梳妝盒裡取了面脂搓手,石榴又看她的臉,見果然紅血點消了大半,松一口氣笑道:“奶奶要不您還用脂粉遮遮,今日要認親。”
繪之點了點頭,由著她給自己撲了一層薄粉。
這一番動作下來,外頭的人聲漸漸變大變多,繪之今日要再見韓南天,心裡不由揣摩他的態度,一點點的計較著,總要給範公範婆報一聲平安才行。
至於範公範婆的擔心,除開擔憂她受委屈之外,恐怕還惦記著韓銘的情況,怕自己因此成了寡婦,要是知道韓銘雖然孱弱,但生命到底延續下去,應該也能欣慰些。
繪之琢磨著如果給範公送信,心不在焉的吃了早飯,隔壁的韓銘還沒有醒,伺候他的丫頭倒是起來了,地上的被褥也收拾走了。
石榴提了食盒出門,繪之也出來,伺候韓銘的丫頭正在給他擦手,繪之見韓銘皺眉縮手,很明顯是想繼續睡,便道:“他夜裡喝了水,吃了一回東西,這會兒讓他睡好了。”
丫頭咬了一下唇,看了繪之一眼,卻沒反駁。
石榴再回來,就道:“三奶奶,到了時辰認親了。”
不同於蘇家的根基淺薄,韓家一支繁衍則人丁興旺,繪之一進門,幾乎就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上還是昨天的嫁衣,頭發挽在腦後,只是插了一隻金釵用以固定,用物雖簡單,整個人卻不用陪襯便能叫人一眼看出她身上的年輕跟活力。
坐在角落裡頭的兩個婦人小聲咬耳朵:“還真看不出,竟有那樣的經歷。”
另一個道:“聽說三郎已經醒了,就是不知這跑過一回的人,以後還會不會再跑,若是再跑,那可就丟人了。”
她們倆本來坐的遠,這麼說話,是自認沒有人能夠聽到,誰知繪之的耳力好,眾人的交頭接耳中,聽了這麼一段,她便曉得自己的經歷被眾人知道了。
這其實也好猜測,她在蘇家待了快十年,東埔村的人又不是看不到,後來離家,估計就被眾人看在眼裡,再聽蘇氏的口氣,她去中許村找自己,也沒瞞著人,韓家更是大張旗鼓的去了索縣,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蘇行言要跟韓南天攀親,就不會放著不捅破這層關系,只要他一往外說,眾人哪裡還有不清楚的呢?
有那憨厚的,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而大部分人肯定要私下裡頭議論一番。
這些事都不是她目前能夠左右的,她想通了,也就不再理會,臉色淡然的照著一個自稱嫂子的婦人指點,給韓南天夫婦敬茶。
大庭廣眾之下,兩口子都非常給面子,沒有多說。韓南天送的是個紅封,江氏則送了一整套的首飾。
江氏還說了一句:“以後老三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
繪之做不出羞澀的表情,就微微垂了頭。
一直到了巳中,這場認親才結束,石榴手上的託盤裡頭擺滿了親戚們送的東西,她挺緊張,出了門對繪之道:“奶奶,我害怕自己記不住這些都是誰送的,要先拿回去記記。”
繪之沒打算心平氣和的一直在韓家到老死,對韓家的人事自然都不感興趣,但也不想為難石榴,就說道:“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其實也不過前後腳的功夫,她進了門,守著韓銘的丫頭不知怎麼又看了她一眼,而後端著水盆出去了,再回來,卻是跟在江氏後頭。
江氏的臉色很不好,看了韓銘,見兒子沒醒,就叫了繪之過去:“聽丫頭說你夜裡給韓銘喂飯了,我自是放心,不過韓銘身體還很虛弱,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都是大夫說了算,以後可不能再自作主張了。”
繪之這才曉得剛才那丫頭出去,竟然是將自己賣了,聖人還有三分火氣呢,更何況她又不打算當聖人,於是便隨意道:“我是聽到他喊餓喊渴,又沒有人照料,這才喂他的。”
昨天夜裡沒叫醒那丫頭,本是體貼她的不容易,不成想,這才沒幾個時辰,她便被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