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公對了族長認真的行了一禮:“這孩子來我家時,不過十歲,至今日她在族裡已經有四五個年頭,平日裡頭為人行事,大夥都是看在眼裡,族裡但凡有人相求,無有不應,又勤快又麻利,若說我因此而捨不得將她許嫁,也不是。”
要說繪之的人品,族長也無啥可反駁的,便點著頭道:“說的也是,是個好孩子。”
範公立即道:“可不是這話?我是不放心,真不放心,這樣的好孩子,卻被逼的獨自一個人在山林中討生活,以我們常人之立場,實在難以想象她從前過的什麼日子。若是今日我任由她被那人帶走,日後受苦受難,我覺得自己實在枉為人啊。”
族長差點被他說服。感覺只要任由繪之被帶走,大家就都不是人了。
可人活一輩子,哪裡能夠隨心所欲。
族長想了想道:“我觀那位將軍的氣度,倒是不至於。”可要保證繪之不受罪,這個就難了。
範公並沒指望族長庇護,聞言也不氣餒,只道:“今日之事,恐怕難以善了,您先回去,無論結果如何,我事後都過去說一趟。”
範公跟族長在這裡說話,繪之摸著範婆的手冰冷且抖個不停,就攬住她的肩膀:“阿孃,我陪您進屋。”
她們進屋並沒有遭到旁人阻攔。
韓南天立在院中,臉上沒有尷尬之色,心裡如何也就只有他知道。不過他善於調解自己情緒,不一會兒就四處打量起範家來。
範家小院收拾的規規整整,雖然不大,卻也佔了四五分地,面南是一正兩偏六間屋子,東邊西邊各有一間廂房,而且廂房比正房看著還新,不知是翻修還是新蓋起來的。除此之外,院子西邊廂房窗前一株石榴樹,約摸有三四米高,枝幹強健,讓人毫不懷疑它在夏秋之際的繁茂。除此之外,靠南牆的地方約摸有二分菜地,只是此時還是隆冬,並沒有種什麼菜,只見溝壑儼然,想來主人家在開春之後,一定不會讓這裡閑著。
韓南天也是百姓出身,此時打量一圈,心裡倒有幾分佩服,這樣的農家生活當真不賴。說實話,叫他說,比蘇家強多了。
繪之扶著範婆進了屋子,先找了小爐子上溫著的水壺給她倒了一杯水:“阿孃,您喝口水。”
範婆接過來,卻沒有喝,而是放到一邊,壓低了聲音焦急的皺眉:“你這孩子,我不是讓小六告訴你不要回來?!還是你沒看見小六?”
“看到了,他也告訴我了。阿孃,他們這些人來,是來提親的,對嗎?”
範婆生恐她答應了,連忙握住她的手:“這事咱不能應,看著就不好,要是真上門提親,不把孩子帶來讓我們瞧瞧?再說,他們家大業大的,跟我們門戶不相配,這婚事一高一低,你可不能應,要受苦的。”
越說自己越著急,站起來急急慌慌的翻傢俬:“不行,待會兒趁著他們不注意,你就跑吧,跑的越遠越好,進了山,他們也不好找了。”
繪之伸手拉住範婆,將她扶回炕上坐著:“阿孃,我跑了,你跟爹爹怎麼辦呢?這兒是我的家,他們不用追,只要守在這裡,我遲早還是要回來的。再說,萬一他們見我跑了,再生氣拿你們倆撒氣,到時候我又該怎麼辦呢?”
一席話說的範婆流淚不止:“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命苦。”
繪之半跪下,將頭靠在範婆的膝蓋上:“小時候覺得苦,盼著能一日一日的熬過去,後來發現,那樣的日子根本熬不下去,就跑了出來。以前覺得為何偏自己命苦,旁人都比自己過得好,直到遇到您跟爹爹。爹教我識字讀書,您教我針黹紡織,那時才覺得日子是甜的。如果說只有吃了早先的苦,才能遇到你們,我心裡也是情願的,是不會後悔的。”
她慢慢的,組織著語言,一點點的安撫範婆的情緒:“他們這般大張旗鼓,抓了我回去,總不會開膛破肚,要了我的命吧?我記得頭一次見阿爹,還是在山裡,他給我講了墨子,講瞭如何審時度勢。我自是不情願離開家的,但目前的情況,是如果順從了,說不定會少吃些苦頭,只是,心裡還是意難平,覺得對不住您跟爹爹的培育愛護。”
範婆哽咽的撫著她的頭:“傻孩子,我老啊老的,死活不過算計天數,你那可是一輩子,便是填進我這條命,我也不怕的。我是怕你這一輩子吃苦受累。”
繪之垂下眼雙手攏著範婆的手放在自己額下,低聲道:“你或許不在乎自己,旁人也或許不會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我當然希望您能好好的,身體康健,長命百歲……”說到了這裡,自己心裡何嘗不是充滿了苦楚?
她這些年在範家過的自在而快活,越是幸福,回想起過去,越覺得毛骨悚然,只是,現在範婆的精神已經高度緊繃,她不能再繼續給她施加壓力。
“我被他賣掉的時候已經懂事,其實是記得家裡的一切的,韓家那時候的日子就比蘇家好,韓家嬸娘三個兒子,我也曾羨慕,遺憾自己投胎沒有投身為男子……”
範婆幹燥的手摸到她的淚,自己也忍不住哭道:“別說了,傻孩子,是男是女是上天的安排,我這一輩子,有你這樣的閨女,只要你好好的,我也死而無憾。”
繪之將酸楚咽回肚裡,她想過死亡,最痛苦最難受的時候,覺得死也不是那麼可怕。她不怕生活艱難,她畏懼的是人心齷齪。
外頭範公請了族長回家,自己看也沒看韓南天一眼,就負手進了屋。
誰知進屋一看,繪之跪在地上,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頓時大怒:“你想都不要想,你是我閨女,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這般不聽話的!”一番話說的氣喘籲籲。
繪之慢吞吞的站起來:“阿爹不要生氣,您先喝口水。咱們再想想辦法也行。”
範公這才氣哼哼的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