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兒
短暫的怔忡後，我認出了那個聲音。
即便時光已漫過許多日夜，紛紛疊疊的人世擾攘中那個聲音已久未在耳邊迴響，但她甫一開口，舊事掠影便如電光火石浩蕩而來，而那個聲音，低沉而杳遠的混響，在我的身體裡歷經滄海桑田亦未曾改變分毫。
那是走向凱然的指領，是走向陳然的牽引，彼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與愁緒，今天，此時，彷彿一切都風清月明。
所以我不由自主跨上前一步，一時竟有些悲喜交集，“阿婆，我，我認得你的聲音”
那阿婆卻並不回答我的話，只微笑著向我點點頭，她的笑容慈祥而溫寧，卻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安靜，仿若境外而來，讓人生生在與她幾米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抬眼看看陳然，又看看我，輕啟朱唇，“孩子，看來你還記得我”說罷環視四周巍峨群山，手撐著柺杖，緩緩而言，“這一片天地，你們可有熟悉之感？這本就是你與陳然前世跳崖殉情之地……”
我聞言一驚，扭頭望向陳然，見後者亦不禁動容，忙回頭問道，“阿婆，我不明白”
那阿婆悽然一笑，“是啊，千年輪迴，已不止十世，你不明白也很正常”說著手指眼前峽谷，“知道這裡為什麼叫長情谷麼？”她徐徐回頭，“因為這裡千年以前曾有一對夫妻跳崖殉情，自那之後，山谷間草木皆亡、鴉雀隱啼，蛇蟲莽獸俱都銷聲匿跡，直至殉情的女子為了來世再與她的愛人相遇而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水淹火炙，每歷一世劫，這山谷便生出一片合歡樹，如今算算已是十三世，這山坡也早已被滿了合歡了……而這條峽谷，也終因這悽美的愛情故事被喚為長情谷。”
“而我要告訴你的是，孩子”那阿婆盯著我默了半晌，幽幽道，“你就是那受盡千年折磨的女子，而陳然，就是你前世的夫君，你的愛人。”她的目光緩緩移向陳然，“當年你們跳崖殉情，陳然僥倖被一株柏樹所攔未曾殞命，後為當朝相府所救卻不幸失憶。當初我便告知你一切，本望你從此斬斷情思轉世為人，未曾料你心意堅決如此，竟願跳入忘川河受千年之苦，只為保留對陳然的記憶與他來世相見。唉，問世間情為何物？我曾為此一嘆，畢竟從未有人熬過千年得償所願，所以我嘆你的痴，你的傻，你的命……可我沒想到的是，你竟然真的挺了過來，來到了現世，紅塵滾滾中你竟然真的等到了陳然，而他也甘願為你放下一切，好啊，老天終於還是成全了你們，連我這老婆子都忍不住想為你們浮一大白……”
“阿婆，你說什麼？我與玥兒前世本是夫妻？！”陳然臉上有似驚似慟的表情，跨上前一步挽住我的手，只盯著那阿婆道，“玥兒為我竟受了千年之苦？！”
那阿婆默然點頭，“你們能再次相遇，箇中曲折太不容易，總算是老天開眼”嘆一口氣，她望向陳然，“紅塵來去皆定數，千年聚散終有時，滄海桑田，亦不過一瞬間。好自珍惜吧！”忽又轉頭看向我，似欲言又止，默了默，卻仍是慈祥平和的聲音，“孩子，千年已矣，我還有一句話囑咐你，”她的神情變得淡然，“人生在世，無論夫妻，兒女，友朋，不過都是相攜一程，而赤條條來去三界，從來都是人的命數，這點你當要明白。”
不知為何我的心竟似隱隱一痛，茫然間正欲問個明白，卻發現那阿婆已然了無蹤跡。我與陳然俱是一驚，疾步上前，只見涼亭裡空蕩如常，有習習山風吹過，日影正肆無忌憚地漏進來，卻是連半點活人的氣息也尋不著。四周群山蜿蜒，峽谷內仍是錦繡蔥蘢，一切與之前沒有任何改變，只有我與陳然明白，適才過去的短暫分秒，已是跨越了千年。
陳然默然半晌，深吸一口氣，轉過頭望向我，眼裡的光華已不同往昔，“玥兒，好了，別再找了。”執起我的手，溫言道，“無論那阿婆是人是神，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終於明白我一直以來對你的情意，那樣無法自拔地一見如故，那樣控制不住地泥足深陷，原來真是攜了因果而來。你竟是我前世的妻子，你知道我聽到那阿婆如此說時有多麼驚訝和高興麼？太好了，太好了……”陳然將我的手捧到胸前，“怪不得回凱然之前我反覆夢見這個長情谷，夢見前世的你，怪不得我當初聽到你的名字見到你都會無端心痛不已，原來竟是命運的指引，提醒我你為我所經受的苦，好讓我憶起你，讓我找到你，玥兒，原來你才是我真正的妻子，”陳然的眼眶已不自覺變得通紅，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而難以自抑的表情，他的聲音裡有清晰的哽咽，只緊緊握著我的手，“以前的我從不相信命運一說，也從不認為世間那些怪力亂神之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但自從見到你，我無數次感嘆命運的奇妙，卻也怪造化弄人，為何不讓我早些遇見你。現在才明白，並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事在人為；人說盡人事而聽天命，可你一個弱女子都能夠為了我逆天抗命忍受千年之苦，我作為一個男人，怎能讓你在千年之後還為我忍耐犧牲？”
“所以，”陳然緩緩鬆開我的手，後退一步，單膝下跪，雙手呈於我面前，他的手中，一枚晶瑩剔透的鑽戒如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辰，流光溢彩，熠熠生輝。陳然望著我，無比鄭重道，
“玥兒，其實早就想送給你這份禮物，前前後後太多事情雖然讓它遲到，但一定不會缺席。即便沒有阿婆的那番話，我亦是準備今天向你求婚。愛一個人，許她婚姻，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不會再讓你為我默默在背後承受一切，我要讓你堂堂正正地走到人前與我並肩而立。而現在，當我知道你本就是我前世的妻子後，這就更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玥兒，我們已經分別了一千年，時光將我們阻隔得太久太久，只怕用盡我餘生所有的時間亦無法補償你這十三世輪迴所受的苦，但如果可以，我願用以後生生世世的陪伴來回報你為我的付出與等候。”陳然頓了頓，指著漫山遍野的合歡樹道，“玥兒，你看這合歡，開得如此繁盛火熱，誰會想到它們竟是因你的血淚而長成……可是，即便經過千年，冥冥中上蒼仍然將我們帶回了當初分別的地方，很好，千年之後，我們竟是重逢在同一個地方，我在這裡向你求婚，讓這青山綠樹作證，讓這錦繡花海作證，我陳然，只願生生世世娶玥兒為妻，再不分離……！”說完再次看向我，含著最真誠的深情與愛戀，“玥兒，請你嫁給我，好麼？”
有斑斕的光影在陳然身上浮動，他整個人都似罩上了一層金輝，帶著一種神聖的蒼毅的美感。湛藍的天際下他的眉眼如山間松柏一般錚錚清明，傳遞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定與踏實。有和風吹過，合歡枝葉沙沙作響，鳥兒在林間快樂啼鳴，蜂蝶在我們四周翩翩起舞，彷彿仙樂飄飄婉轉人間；日和景明，山濤陣陣，我在如三春明媚的花海林洋中，綻放出最幸福的笑容，再不遲疑，向陳然伸出手，告訴他，“我願意”。
當戒指緩緩套上我無名指的那一刻，陳然的笑意如夏日裡一樹一樹合歡在我眼前勃然開放，那蓬勃的喜悅如鴿子潔白的羽翼，凌然而出於世間煙塵。他的臉上有無盡的喜悅，目光是這般溫暖而堅定，帶著得到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的光暈，透過交織的淚水與歡笑，與我執手相看情深。我想我也一樣，經歷了那麼漫長的時空相阻歲月相隔，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刻，他緊緊地擁抱我，用力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只在我唇齒間無盡呢喃，“玥兒，我愛你，我愛你……謝謝你找到我，謝謝上天讓我遇見你……”
這個晚上，我沒有再讓陳然睡在沙發。即便沒有親友作證，在情人谷前合歡樹下的誓言已足以成就我與他心目中這至高無上的儀式。他是我的愛人，從今天開始，他已成為我的丈夫，不，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久到一千年之前，他就已經是我的夫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我們的身心早已在杳杳時空中合二為一，糾纏出生生世世的愛戀鉛華，即便輪迴的輾轉早已洗盡了他的記憶，循著那一點散落天際星子間的糾葛浮塵，我們亦重逢在這一世的風清月明中，共同描就只屬於他與我的比翼連理。
所以此刻當我們水ru交融，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與真實，那樣熟悉的擁抱，那樣細密的愛憐，那樣安心地交付，我與陳然，仿若在情愛浩瀚最美的海洋裡遊弋，魚水皆歡，心有靈犀。
夜涼如水，窗外的榕樹濃密得如羅衾暖帳，漫天匝地地傾覆下來，烘出一室綺麗春光；床邊的紗簾被風吹起，彷彿于飛鳳凰，翽翽其羽；我被陳然擁在懷裡，肌膚相親的輾轉流連中，只看見風中輕顫的榕樹枝葉，似那滿眼搖晃的合歡花蕊，一叢一叢在他的唇齒間綻放……
有沉重而芬芳的呼吸在我心間漫延開來，我在擁抱他身體的那一刻幾乎想安然睡去，迷朦中只有他俊郎眉眼和柔緩動作下的深情緊緊包裹著我，彷彿從最開始他就一直在我身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