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稚送完客回來,不提防瞧見自家主人這副神態,公子心思素來深沉,他從未見過自家公子將憂色浮到面上來過,心下不由一驚:“公子,怎麼了?”
白宸被這一聲驚得回過神來,他按了按眉心,斂下眼掩住情緒,道:“沒什麼。”
但心神始終不定,白日裡姬允的態度讓他難以捉摸。他原本想好了百般說辭,甚至連自己為何曉得一個從未謀面的亂賊家中破爛事都找好了藉口,但姬允只論功行賞,誇贊之餘,又罵了他一頓不知死活冒險深入敵中,只對江充一事不聞不問。
姬允不提,他更不能開口,不然真是此地無銀了。
鳳郎為何不提?為何不拐彎抹角探我口風?鳳郎果真信我到如此地步?還是……他已經察覺到什麼?
“公子!”
束稚驚呼聲起,白宸被驚醒過來,才看到自己手背一片通紅,隱隱要起了水泡,原是他剛剛去拿剛煮好的茶,卻沒拿穩,全部灑在了手背上。
奇異的是,他竟絲毫不覺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來藥膏,給他塗上,清涼裹著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終於稍稍有了些知覺。
他垂下眼,看著紅腫的手背上,漸漸起來的幾個水泡,不知怎麼,心中竟奇異地感到了幾分安定。
鳳郎既對他大加提拔,想是還很需要他。顧桓如今尾大不掉,積威深重,是鳳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動的後梁,想必也蟄伏不了太久……
白宸緩緩地,無聲地出了口氣,但那口氣並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處,使他臉色仍然有些難看。
壬午變法的大半年間,除了沈弼與江充兩次,中間還有大小暴動無數,都不成事,不必贅述。
到近年關,變法已初有成效,明文列出來的空置土地有十之三,這些土地全部歸於朝廷,由朝廷立法,符合條件的農民即可申請購買土地。
但是這個購買也有許可權。農民只能擁有土地三十年,期間不能私下轉賣,只能轉租,而且需報衙門備案。而三十年後若未進行手續補辦,土地便要還給朝廷。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並非購買,算是一種一次性長期租賃,但一次性租賃三十年,與終生也沒什麼差別了。
而土地被死死限定在買下的農民手裡,固然能夠打壓貴族兼併土地之風,但過了十幾二十年,新生的人仍然沒有土地可種,那時又該怎麼辦;以及第一輪土地租賃時間到期之後,又會扯出什麼皮,那都是可以預見的混亂,姬允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子孫後代在太廟對著自己的靈位大吐苦水,抱怨祖宗給自己埋了一個又一個坑的場景了——他自己就總是這樣做。
但那都是往後十數年的事情,至少暫時是不用憂心了——世上沒有什麼能夠真正一勞永逸的法子,永遠是先出現問題,才能針對性地補上漏洞,這不是反應滯後,也不是未有先見之明。
很多時候你做下一個決定,不是因為沒猜到會有後患,而是在這個時候,它就是解決現狀的最好的,或者唯一的辦法。
每個皇帝都希望本朝能夠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但盛朝能不能捱到百年之後,連姬允自己都說不準,他能不把祖宗基業現在就毀自己手上,已經算是功德無量,至於百年身後事,他實在是顧及不到了。
這些問題都還很遙遠,隨便想想都嫌太多。到開年後,將要試行的土地購買法才是變法的高 潮,而這又會鬧出多少事情,經過這大半年,姬允已經有種模糊的概念,隨便想想,頭已經開始發痛了。
而自變法以來,除了明確站定的保皇派與大將軍一系,每日在朝堂針鋒相對之外,還有中間派見風使舵牆頭草,今日 你說得不錯,明日 你說得很對。
朝堂上風雲詭譎,氣氛非常緊張。
而大將軍顧桓,已稱病半年未有上朝了。
這日宮宴,姬允派人去大將軍府請了三遍,顧桓仍是不至。
姬允終於擲了手中筷子,道:“大將軍身體既然一直未能大安,想必也沒有精力處理公務,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在家養病,將手中事務都移交下面的人處理吧。”
臨到年關,望鶴樓愈加地門庭若市,每日來往絡繹不絕。
姬允便衣混在其中,每每從後門進入,倒也未曾引起過注意。
今日姬允又召了幾名官員,到望鶴樓商議政事——主要是討論如何收繳顧桓的軍權。
上回宮宴一事,姬允當著眾人的面,放話直言要顧桓交權,算是與顧桓撕破了臉。話雖然放了,但之後具體要如何動作,就是看在顧桓手中握著軍權的份上,也需要細細考慮。
這才有了今日望鶴樓一議。
議至中途,眾人隱約聽到樓下有騷亂之聲,起先還不在意,漸漸那騷亂更大了,姬允莫名眼皮一跳,他止住了正激昂聲沸的眾人,派人下去察看。
察看的人還沒回來,眾人已經聽到了比較清晰的刀劍錚鳴之聲,面色不由都是一變。姬允神色還算鎮定,迅速將剛剛謄下來的文稿藏於袖中,道:“情形有變,諸卿速乘雲梯,從後門出去。”
眾人不敢耽擱,簇擁著姬允出去,那雲梯一次只能載四人,姬允帶著徐廣寧和另兩名官員先進去,剩下幾人乘下一趟。
雲梯有兩股粗繩連著,上下都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是否因為失重的感覺,姬允始終覺得心內不安穩。
到終於落了地,門從外開啟,姬允猝不及防看見了門外披甲戴胄的顧桓。
而下一刻,顧桓身邊的將士,迅速將姬允等人團團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