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丹所攜帶的不止是修士記憶, 還有其生前修為, 牧白衣被強迫融合了多名強者魂魄,如今對天下各道都是頗為精通,就算正面與劍神交戰,亦能有來有回, 不落下風。可得到這份力量的代價, 未免太大了些。
他用的羌笛乃是數千年前異族聖女白姬的武器, 那時朝廷剛剛掌握修士力量,將所有異族屠戮殆盡, 昔日最為尊貴的聖女也慘遭俘虜。
一個象徵部眾信仰的聖潔女人落在敵軍手裡, 所受到的便是男人慘無人道的羞辱。那時的定國將軍讓她做了最低賤的軍妓, 又以故族子民要挾她不可自盡,曾經的強者就這樣忍耐了三十年, 直到發現她的族人早已成為任人宰割的奴隸, 方才含恨離世。
尊者的惡意不止如此,他讓蒼陌與白姬融合,繼承了她的怨恨不甘, 卻又將第一任定國將軍楊齊的魂也送入了蒼陌體內。
於是, 他又成了幼年的楊齊, 看著異族兵馬闖入自己村莊,殺了所有男人,將女人掠奪而去,而他,只能含淚躲在床下, 眼睜睜看著父母橫屍在外,姐姐哭喊著被匪徒綁上了馬匹。那一年,十歲的楊齊發誓,總有一天,他要殺盡異族,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讓他們永不超生!
蒼陌是東靈劍閣的立道祖師,他教劍修去鏟奸除惡,也以為自己能讓世間變得更為美好,可當他親身體驗那一次又一次的絕望慘死,他發現,當自己成為受害者,根本做不到原諒。他要自己的仇人永世痛苦,滅他們全家,滅他們全族,他不要去考慮什麼無辜,他只要將自己所受的痛苦百倍奉還給那些人的親朋好友。
每融合一個魂魄,蒼陌就將那人的人生都經歷了一遍,白姬和楊齊也不過是其中之一。這些人死前都體會到了足以令他們放棄輪回選擇複仇的惡意,亡國之恨、滅族之怨、愛人背叛之痛、親人反目之仇,天下之苦齊聚一身。
蒼陌有自知之明,在師父眼裡,他的生死大概還不如仙草掉了片葉子重要。蒼陌一直告訴自己,他敬重師父,是因為師父救了他,教了他劍術,只要這份恩情就夠了,他不是想要回報才對風奕殷勤侍奉。
尊者說,他折磨蒼陌是因為風奕殺了他又搶了他的東西,所以他要風奕的徒弟受人間至苦。蒼陌記得風奕死前去了趟海域,還帶回了一具屍體,這個師父一直都是這樣任性,為了給仙草收集靈材雲遊四方,從不對他們打聲招呼。蒼陌想,風奕這次是遇上了硬茬,把自己的命賠了進去,也牽連了他們這些徒弟。
他憑借昔日恩情挺了四百年,直到發現風奕真的還留在人間,突然覺得自己的堅持很沒意思。他的忠心,師父是不在意的,就算他獨自留在地獄扛住世間之惡,也不會有人誇他一句。如果有一天他死在尊者手裡,他想要維護的師父或許連聲嘆息都不會給他。
當他發現自己的堅持毫無價值時,心神終於有了漏洞,從此落入邪道,再無歸途。蒼陌在人間苦海幾乎窒息,可那盞明燈,若他不主動去點,便永遠也不會亮起。
如今的牧白衣,是蒼陌,是白姬,是楊齊,更是人間之恨的集合體。他靈魂一部分所恨之人,便是另一部分所愛之人,每一次複仇所帶來的都是新的痛苦。這些隨死亡而被勝利者忽視的怨恨隨他重返人間,他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了,終是成了現在這只要有人死就高興的瘋子牧白衣。
牧白衣瘋了一輩子,只體會到了一件事,恨比愛長久,愛會隨時間消逝,恨卻不會,就算是死,人也不會忘記自己的仇家。
此時,包含白姬千年怨恨的笛聲奏起,楊齊誓滅敵族的激憤讓他施展出了當世第一的騎術,劍神從不虛發的劍招,牧白衣躲過了。
他在銀蹄踏月馬之上,用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樣輕笑著問:“十三,我不用劍的時候是否強到令你意外?”
尊者以無數強者之魂培養出的世間極致之恨當然厲害,這是人的黑暗面所孕育出的魔物,是人間千年來的罪孽,遠勝世間一切妖邪。
顧餘生在前世便領教過牧白衣手段,如今對此人躲過劍神訣並不意外,他抬眼看著牧白衣這陌生的面孔,只淡淡道:“蒼陌,我是你師父,不是什麼十三。”
此話一出,當年被顧掌門一劍穿心仍大笑而亡的牧白衣竟變了臉色,“你知道了?是林斜告訴你的?”
上一世牧白衣直到死都沒有叫一聲師父,他只用十三稱呼顧餘生,似乎是想消除蒼陌的一切痕跡,只做一個狠毒的白巫。今生也是如此,他自認將行跡處理得很幹淨,劍修就算查出魂丹的存在,也不可能猜到他體內有蒼陌之魂。
“說好的一起將真相帶入墳墓,永遠不告訴你真相。我還以為他有多敬愛你,結果還是受不住了。”
牧白衣回想自己所做一切,最終也只尋出林斜這一個破綻,顧餘生不答,他便當是預設,此時冷冷嘲諷著,想要笑終究是笑不出來,只能用那冷漠的面孔對顧餘生問:“師父,毀了你這世安穩生活的人是我,感覺如何?”
被最信任的徒弟背叛自然是百感交替,顧餘生知道他有多惡劣,不去理會這些挑釁,只問:“魔靈在哪裡?”
這是意料之中的忽略,牧白衣卻覺這毫無波動的面孔礙眼得很,不由冷冷道:“我以為你轉世後變了很多,如今看來倒是完全沒變,什麼正邪神魔你都不在乎,你除了自己的痴戀,什麼都不在意。人的力量都是有極限的,師父,你的劍又能殺多少人?”
一個劍神殺不盡天下惡人,一個東靈劍閣也救不回腐爛的人間,顧餘生知道這一點,他看著面帶譏諷的牧白衣,突然問:“你知道風奕為什麼能成為劍神嗎?”
風奕從不多話,蒼陌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與師父討論這個問題,即便身處戰場,這樣難得的體驗也讓牧白衣暫時忘卻了攻擊釋英,只答道:“因為你痴迷劍道,心無旁騖。”
就算墮入惡道,蒼陌的眼裡依然只有風奕,顧餘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欣慰,此時只輕嘆:“我最初就是個沒有修行天賦以至被禦劍山莊誆騙成兵器的廢人,哪懂什麼劍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想活著就必須變強。所以,我把自己不懂的那些陣法劍術都學會了,在世的兩百年,我沒有一天放下自己的劍。”
蒼陌見到的風奕已成為強者,他從沒見過師父輸給任何人,即便知道風奕來歷,也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師父是什麼模樣,只能繼續道:“你是世間最強之人,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若只憑志氣,我在禦劍山莊就已經死了,再頑強也走不出煉獄。是仙草的露水救了我,它保住了我的性命,為我塑了金身,也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風奕的一切都是仙草給的,而我,除了這條命什麼都沒有,我只能用自己的一生去回報它。”
風奕永遠不會向旁人解釋自己為什麼喜愛仙草,若不是後來林斜尋到了他早年留下的手書,只怕東靈劍閣的後輩都不會知道祖師爺來歷。顧餘生到底還是不一樣了,他看著牧白衣,第一次與徒弟認真談心,
“我當初信你,不是因為你對我殷勤侍奉,只因你我是一樣的。你對風奕之心,亦如風奕對仙草之心。”
“那又如何?我到底是背棄了你。”
牧白衣沒想到今生還能聽見風奕說相信他,他懷疑地看向顧餘生,似乎有些不信這是那個冷酷無情的劍神。
風奕也不會想到自己來世會是這樣的人,雖意外,卻也是件好事,顧餘生仍是平淡道:“沒有得到仙草回應的那些年,我也放棄了。所以,你背叛我,我不與你計較。但你做的孽也不能就此一筆勾銷,我教出來的徒弟,應該由我自己收拾。”
此言一出,牧白衣反倒笑了,“可笑?你以為自己還能收拾得了我?”
二人比試尚未分出勝負,牧白衣不知道他這必勝的自信到底由何而來,然而,顧餘生只抬眼看了看他,“你為何不仔細聽聽探子在對光明門長老說什麼?”
音修耳力自然極好,牧白衣聞言神色微動,回頭一望,果然枯月身邊已跪了三個探子,細細一聽,所報之事更是驚人。
“報,元發造反朝廷大亂,天鼎帝請光明門回越京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