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最有名的兩家南紙古玩店——“古今齋”權家與“松風齋”尹家,在開春一個大好的日子裡,一塊兒辦喜事了!
一大清早,一班吹鼓手在權家主宅門口熱鬧地奏起喜樂,宅子裡二十多名傭僕,披紅緞的披紅緞、貼雙喜的貼雙喜,還有幾個捧著一盆盆怒放的紅花,將門口堆得花團錦簇。
圍觀的街坊鄰居踮著腳,側著身,一邊看熱鬧一邊議論兩家結親來由。
一漢子嘖嘖稱奇。“前些日子‘松風齋’的尹當家走了,我當尹家會被那群一心爭奪家産的親戚吃幹抹淨;沒想到尹夫人還真有辦法,眨個眼就攀上‘古今齋’這門富貴親家!”
“聽說是權家上門提親的。”漢子身旁的老婦人介面。
“真的假的?”漢子一臉驚訝。“依權家家勢,有必要找一個常跟自家生意打對臺的媳婦進門?”
“這你就不懂了,”老婦橫了漢子一眼。“尹夫人說,這叫‘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權家也是書香門第,想來不會虧待尹家閨女……”
漢子斜睨。“瞧你說得信誓旦旦,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哩?”
老婦人一哼。“剛才那些話,可是我親耳聽尹家廚子說的,句句屬實!”
“是呦……”漢子眺著人來人往的權家主宅,還想再說什麼時,乍響的鞭炮聲掩蓋了一切。
“迎親轎子出來啦!”前頭有人喊道。
聞聲者,無一不伸長了脖子,望著隊伍前方,騎在白馬上的新郎官。
不過一見權家獨子——權傲天冷著一張臉,底下人又竊竊私語了起來。
“權少爺是不是不高興結這門親吶?”一名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嘟囔:“大喜之日,也不見他有半點喜色。”
她身旁的漢子介面道:“聽說尹家千金長得挺標緻,加上昨兒個送上門的四十八樣妝奩,權少爺該也不至於不高興到哪兒——”
年輕婦人瞪眼。“瞧你說的,結親又不是在做買賣!”
“不然?”漢子嘿嘿直笑。“要是昨兒那四十八樣妝奩能進我家門,就算尹家閨女是個麻花臉大腳婆,我也會開開心心迎她進門。”
“瞧你越說越離譜!”年輕婦人啐。
在眾人紛亂的私語聲中,穿著大紅錦袍,胸口結著一顆紅採的權傲天依舊面無表情地領在隊伍前方。
面容俊秀,膚白濃眉的他,橫看豎看,都該是備受姑娘青睞的翩翩佳公子。可說也奇怪,長到這把年紀,二十有五,從沒見過哪個媒婆上門說親。
“古今齋”裡的人都知道,一定是他個性的關系。
百年傳承的老店“古今齋”和白手起家的“松風齋”走的路數不一樣。“古今齋”是權傲天曾爺爺一手創辦,座上嘉賓,全都是叫得出名號的皇親國戚;而“松風齋”的客人,則多偏向文人雅士。也因為這樣,權家歷代當家,多是手腕靈活、喜興交往的厲害角色,可沒想到竟出了權傲天這一個奇葩。
在權傲天眼裡,獨獨兩樣東西教他感興趣,一個是古玩,一個是南紙——兩樣都是“古今齋”賣的東西。
自家少東這麼喜歡自家的營生,照理,夥計應該感到慶幸才對,但詳細問一問卻不是這樣。因為權傲天喜歡的是東西,不是進鋪裡買賣的人。而且他處事硬,幾盡不通情理。比方一方“洮硯”,他若開價三百兩,就肯定要收三百兩,一分一毫也不減價。
做生意最重關系,熟客上門,減個五十百兩在所難免,然後這少賺的五十百兩,再從其他生客身上補齊,外邊哪家鋪子不是這麼做的?可權傲天不是,做事一板一眼,有一就說一的他,以多報少的事他不肯做,但以少報多的事他也不會做——這個性說耿直是耿直,卻帶給“古今齋”夥計不少麻煩。
主顧不能得罪,自家少主更不能得罪——幾回下來,夥計們無不盼望權傲天能學學外邊那些紈絝子弟,看是要提籠架鳥兒,還是挾花娘出遊都成,就是不要那麼常進鋪子。
權傲天不是聾子也不是傻子,怎瞧不出夥計們對他很是頭疼。既然不受夥計們的歡迎,他也樂得待在庫房研究他心愛的古玩跟南紙,就連剛才,要不是他爹權老爺上庫房發了一頓脾氣,他才不會放下手邊的東西,穿著紅袍結紅採出門。
對於這樁婚事,真心話,權傲天一點興趣也沒有。
對於女人,他一直覺得卷軸裡美人的風姿,更勝於活生生、會跑、會笑、會撒嬌的姑娘。
不諱言,他一直覺得人“很麻煩”。從小他爹就教他什麼“話留三分”、“人情練達”,要曉得推敲對方的言下之意等等,加上不喜花樓那龍蛇雜處、虛情往來的地方,以致二十多歲了,竟未曾對哪個姑娘動心過。
高坐在馬上的他俯視底下看熱鬧的人群,眉眼間卻是一股“與我無關”的淡然。薄而堅定的嘴唇輕輕抿著,心裡打定主意,等會兒一進家門,一定要馬上回他的庫房,繼續鑽研好不容易才入手的“薛濤箋”。
一憶起薛濤箋裡那隱約可聞到的木芙蓉花香,他心眼裡哪還有新娘跟親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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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這端,尹家,穿好嫁裳的尹琉璃正坐在房裡等待迎親對伍。
“時辰快到了,怎麼樣,都打點好了?”主事的尹家夫人——也就是琉璃娘親走進來,一見女兒粉紅秀麗的容顏,眼眶瞬時紅了。“瞧瞧,我這小丫頭打扮得多漂亮,簡直像個瓷娃娃……”
“娘——”尹琉璃伸出手握住娘親的手。“不是約好了,您不可再哭了,小心傷身。”
“我是想到你小時候——”尹母朝一旁婢女看了眼,等她們全數退下,才又繼續說:“說真的,要不是你叔伯阿姨那幫人逼人太甚,娘真想再留你一年。”
尹琉璃剛滿十七,有了婚約的閨女,十八歲出閣還不算遲。只是自家親戚全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麻煩精,尹母自認身體不健朗,擔心有個萬一,心愛的女兒會落得孤苦伶仃,才會趁她還能掌管一切事情的時候,急著把女兒嫁出門。
“不然這樣好了,趁權家還沒到,我們派人去說不嫁了!”為了逗娘親開心,尹琉璃故意說著傻話。
尹母瞋了女兒一眼。“嫁妝都給了,聘書也都收了,這時才來反悔,傳出去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