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劉邦看著這樣的他,露出了欣慰的眼光,彷彿在看一個剛長大的孩子,那些疑忌,又在戰場一道散了。
“韓將軍,這就是了,不當小將,怎麼當大將。”
這一次隨軍的只有陳平與魏倩了,酈食其死了,張良沒了,蕭何也眼睛花了,魏倩給他做了老花鏡,但他也做不了那樣繁重的工作了,於是魏倩一手接了過來。
韓信隨軍出征,這場戰亂不出三月,就平息了,劉邦想去故鄉看一眼,大夥都沒意見,於是繞道準備啟程去沛縣。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自斬蛇起義,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庭,揚赤旗於天地,他便與天下英豪一道做了一場名曰逐鹿的美夢。
秦皇徵徭役大修宮室,繁刑嚴誅,賦斂無度,高聳秦皇宮下,宮牆遮天蔽日,是天災人禍下白骨累累,屍衣不敝體,萬萬野鬼哭嚎嗚咽之聲。
十餘年暴政苛刑,君王不仁禍及天下,視人如草芥,命如螻蟻,隨陳勝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烽火狼煙四起。
他提著三尺劍一人一騎向天下奔去,大勢也向他奔來,身後千軍萬馬奔騰,最初的赤旗也順著奔湧大勢變為如今車輿上的纛。
此時有雲如瀑,暖陽自雲縫裡洩出,燻風拂蕩於天地,野鷹長嘯於雲浪間,蘆葦隨風而蕩,耳側風聲蕭蕭,王旗烈烈高揚,戰馬一路嘶鳴陣陣。
他換下厚重戰甲,著錦衣狐裘,白玉環佩於腰,傷勢見好,人也少幾分沉沉暮氣,聽得藉孺奉迎正值壯年,不覺啞然失笑,眉宇舒展不少。
立國百業待興,諸王反叛戰亂不休,得勝回朝,於長安又日日聽著他們爭論,蕭何邊論還邊撥算盤,建這修那,恨不得算盤能算出兩份國庫來,然後再嚷嚷著國無餘錢,無一日得清閑。
昔日天下潰潰沸騰,茫茫墋黷,天地離阻,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為獍。他舉著三尺劍,攘袂而起,一呼百應,布衣之身先入關中,與諸王分裂山河,宰割天下。
先滅暴秦,再伐暴楚,山川崩竭,幾年征伐,在舊國都的廢墟之上,山河歸一立起了新朝,秦旗折倒,大漢的旗旌高揚宇內。
統一後他未享皇權之威,反被內憂外患,民貧民苦之憂砸在肩,泱泱大國,寸步難行。
天下多事,徵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待到黥布敗亡,天下已大定,九死一生回轉世間,老了總愛回想著過往,嘆一聲富貴還鄉。
沙場點兵聲已遠,於長安只聽得人心詭譎,山河尚新,王卻老矣,不如歸去。
車馬停於沛縣,父老鄉親跪地奉迎,熟悉老面孔裡添了不少子弟,起身後他們仰首看來,眼裡且喜且畏。
他再回故居,土屋已荒敗,這個他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無人打理,破舊不堪,他伸手摘了院裡棗樹上結的果,一口咬下,又苦又澀,靠在樑柱旁,吐出棗核,他抬頭望四方庭院上,雲如瀑散,大風起兮。
待到開宴之時,鄉親簇擁他於主位,放眼望去,他們舉著杯眼裡神采奕奕,眼裡光彷彿有浪潮奔湧,彷彿視若神明,他亦再舉樽酒一飲而盡,擊築而狂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已是深夜酒酣之時,篝火高燃,於歌功之時,眾人舉杯向他敬來,一如稱帝之時,魏倩蕭何領著眾臣舉樽相敬,諸臣頌著天子功績,四野歡樂之聲。
那是最為得意之時,彷彿天地眾神在漢旗下都低下了高昂的頭顱,至此四海皆順。
沛縣少幼皆和習之,聽著他們遍遍唱和,他於烈烈大風下,拔劍起勢而舞,劍風凜冽,無人和之,尚有匃奴未平,卻又大限將至,何其不甘。
醉酒狂歌之時,又憶一道反秦故人與兄弟,甘願替身赴死的鄉人,還有那一根筋的大將,鬢發已白,死日將至。
不禁慷慨傷懷,泣數行下,遊子悲故鄉,江山如斯大,茫然回顧,不知有誰可依。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望著兄弟鄉親帶著野心的眼,將士謀臣的信奉,這一場與天下諸王逐鹿的美夢,經了烽火戰亂,他成了贏家,王侯將相,帳下人無不盡得所欲,他們舉著樽向他遠敬,向權力舉敬。
在沛縣宴飲意興闌珊之時,不顧一眾勸阻聲,在他們引路下,他在故裡土房老榻上酣然大睡,夢裡天下沸騰,兵荒馬亂,塵飛河朔,霧塞荊沔。
慢慢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也靜得無風無浪,朱門皆倒,他在沛縣把玩著竹冠,掙紮於死生疾苦的百姓卻向他行來,他們捧上了金玉冠,諸侯又為他換上十二旒,於萬眾簇擁下登高臺,他們拜伏,天地有迴音,山呼萬歲。
漢有千秋。
大漢七年,夏。
高皇帝崩於未央宮,太子劉盈繼位,授權柄託孤於魏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