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胤後來向高嶠提及,在他離去之後,自己正要叫人將那邵氏屍首給處置了,不料婦人竟一息猶存,已是艱難爬至門口,盯著高嶠離去的方向,口中喃喃作聲,似在發著詛咒。叫近旁駐足觀望著的村民聽了出來,竟是天師教咒。
原本平靜祥和的日子,因了天師教的作亂而一去不返。京師一帶的民眾提及天師教,無人不是痛恨入骨。發覺這瀕死婦人竟就是教亂,一人激憤之下撿石投擲,見高胤不加阻攔,群情激動,全村剩下的數十人全部圍了上來,爭相唾罵投石。若非高胤後來命士兵將這被亂石砸得面目全非的屍首拖走了,只怕就要被怒氣沖天的村民給燒了天燈。
高嶠雖未親眼目睹,卻也是可以想象,那婦人死際,怨念該當何等之深。
他並不在意邵氏對自己如何怨念,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施於妻子身上的怨念,他便感到無比的痛悔。
縱馬飛馳在回往京師的路上之時,他恨自己,從前為何一直未曾發覺,這婦人竟醜惡到了如斯地步。
他更是深深痛恨,利路名場,縱然掙下了一個揚揚虛名,世人提及他的名字,無不仰望,他實不過是枉活於世,心盲眼瞎,二十年前起,便埋了禍根,直到釀出今日之事,害了妻子。
他想起自己數次心軟,顧念舊恩,以至於那日,連那獄官也心生誤會,她性子急躁,又怎不會誤會?
可是當初,他卻自認為君子坦蕩,只一味責備她的不夠通達。
如今這麼多年蹉跎過去,妻子終於如他所願,通達了。
可是一切也都遲了。
高嶠想起和她當年的初次相遇,想起新婚相處,想起因了那邵氏隨後引發的夫婦多年冷戰,想起那日送她上山,兩人所見的最後一面,他人都走了出去,她還叫住他,過來替自己整理衣襟低聲叮囑的一幕……
再也抑制不住,雙目潸然。
那婦人歇斯底裡,信誓旦旦,自認殺了不聽話的弟弟,亦將蕭永嘉殺死,投屍入河。
他卻寧願不信。
只要一日不見她的屍身,他便當她還是活著。
待這場國難平定,他必要再找,直到找到她的那日為止。
建康遙遙在望。道路之上,一支剛剛調撥而來的軍隊正往城門匆匆而去。士兵的腳步,踏得道上塵土飛揚,看到高嶠騎馬經過,紛紛停下,替他讓道。
李協正在城門口忙碌著。
全城二十多萬戶,將近百萬的人口,疏散起來,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到了今日,城中猶有數千居民沒有離開。這些人或是孤寡老弱,或是行動不便,根本走不了那麼遠的路。李協只能和手下將這部分人集中一起送往石頭城。
比起留在建康,那裡相對而言,更安全一些。
他剛回來,遠遠看到高嶠一行人馬,急忙過去迎接。
他知高嶠昨半夜收到了來自於高胤的訊息,連夜去了。因先前一直參與搜尋,對長公主的下落,也很是關心。見高嶠的神色裡,看不見半分放鬆,眼底血絲密佈,便知必定沒有什麼好訊息,心下一沉,遲疑了下,安慰道:“相公放寬心。長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
高嶠問他居民疏散情況。李協忙將情況道了一遍。
高嶠頷首:“此事交給你了。今日天黑之前,務必將所有還留下的人全部送走。”
李協應是,匆匆叫了人手,再次入城。
他騎馬經過南城的秦淮附近,下意識地停了馬,看向秦樓所在的方向。
那一片,平日便是到了深夜,亦燈火星繁,絲竹盈耳。此刻還是白天,家家戶戶卻門扉反鎖,船停泊在岸邊,一眼望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的蹤影。
他知那女子出城了,此刻說不定已經到了曲阿。
那日,出於私心,他悄悄派親信去了秦樓,想安排她搭乘運送輜重的軍車去往曲阿,再託人安置好她,免得到了那裡無處落腳,不料去的人回來告訴他,說她已被高胤的人給接走了。
他猜到應是高家之人感激她先前相助,這回施以回報。
當時他鬆了一口氣,但心底裡,隱隱又起了一縷失落,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及早過來,再見那女子一面。
他祖上曾做過武官,就是因為這點蔭補,少年之時,便入了宿衛營。
很早之前,在他還在宿衛營任職時,每日閑暇,和這建康城裡許許多多的與他有著類似背景和身份的武官一樣,終日呼朋引伴,吃酒賭博,射箭遊獵,渾噩度日,不想別事,日子倒也無憂無慮。直到後來際遇突變,他被派去,隨當時還是別部司馬的李穆去平定蜀郡之亂。
就是那一次等同於死裡得生的經歷,李穆所展現出來的非凡的魄力,深深地震撼到他,就此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知這回建康兇險,早下定決心,誓死追隨高嶠,和他共進同退。
他已經做好了陣亡的準備。
他父母皆亡,從前怕受約束,向來露水姻緣,不肯娶妻,可謂無牽無掛,戰死本也無妨。
只是不知為何,想到若是就此死了,心底又似有點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