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把勺子往桌上一扔:“何桑,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不肯放過你自己!都多少天了?你每天吃的東西加起來還沒有一個拳頭,人也瘦了這麼多,哪裡是要好好活著的意思?”
他一邊說著,一邊點了一根煙:“誰都有難過的時候。小言死的時候,我也難受,可我仍然每天按時去公司上班,照常開會,吃喝不誤。這是我比你明白的地方,我明白人死不能複生,自己得好好活著。”
我還是不肯聽他的話,又躺到床上背對著他。陸彥回直接放狠話:“何桑,我告訴你,我這個人耐心不多,你在我身邊這麼久了,也該知道,你要是再這麼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我真的對你不客氣。”
我心裡很亂,他還這麼兇,讓我莫名地來了火氣。
我猛地坐起來,瞪著他:“你要對我不客氣,好啊,好啊,我就在這裡等著,看你怎麼對我不客氣!”
後來,我冷靜下來,覺得對他發火毫無道理,但人在那個當口兒,就彷彿需要一個契機一樣,需要一個發洩的理由,有痛苦尋不到出口,就拿旁的事情來打岔,心裡才好過。
他沒有給我猶豫的機會,徑直走過去,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因為他太用力,一大半被子掉在了地上。陸彥回把我拉到了洗手間,他抓著我的頭發,讓我看鏡子裡自己的臉。我掙紮反抗。他的手勁兒非常大,我反抗不得。
無奈中,任憑他抬起我的腦袋,我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很憔悴的一張臉,因為進食甚少,喝水也甚少,在這幹燥的寒冬季節,嘴唇已幹澀發裂。還有長時間睡在床上,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個鳥窩,再加上此時不情不願地被他鉗制著,整張臉都是扭曲的。鏡子裡是一個邋遢的女人。他真殘忍,讓我看到這樣不堪的自己。
陸彥回對我說:“你看看你自己,哪裡還有半點兒平時的樣子?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女鬼?我對你,好聽的話也都說過了,我不會再說什麼安慰的話了,左右就是想要你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你不該這麼糟蹋粗糙地過,你得學著堅強一些,沒人能夠幫你,何桑,除了你自己。”說完,他就慢慢地放開我,然後對我說,“好了,哭了那麼久,你洗洗臉吧,頭發也梳一梳,家裡又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還有保姆和司機呢,這樣子叫他們看到也不好。”
我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才對他說:“你出去,我想洗個澡。”
“需要我拿東西給你嗎?”
“我不要。”
他把門帶上出去了。我往浴缸裡放水,然後慢慢地坐進去。我把自己從上到下洗了個遍,沐浴露混合著洗發水的味道,這淡淡清香讓我漸漸感到一絲安寧。我把頭埋進水裡,憋氣,一直到實在受不了了,才把頭猛地抬起來。
泡在水裡久了,從浴缸裡出來時竟然腳步虛浮,踩著拖鞋走路感覺很不踏實。
陸彥回正在忙工作,見我出來,抬頭看了我一眼,不鹹不淡地說:“總算有點兒人樣了。”邊說邊輕輕點點頭,繼續說,“我爸常跟我說一句話,活著時不要裝死,就是說給你這樣的人聽的,該幹嗎幹嗎去。你好多天沒去上班了吧?你剛才洗澡時,你同事打電話過來問你的情況,給人家回一個過去。”
我翻手機通話記錄,發現是曉君打來的,她知道我哥的事情,擔心我不能走出來,溫言勸我:“桑桑姐,生死有命,你看開點兒,離世的人也會安心。”
如今我已經不願再聽這些話了,因為聽得多了,都是一樣的套路。我知道勸我的人都是好心,可我不想再聽,就換了話題:“我明天去上班,謝謝你們這些天幫我代課,過一陣子我請你們吃飯。”
陸彥回給我的意見總是中肯的,既然我在家只知道傷心傷神,不如出去工作,讓自己忙碌起來分點兒心,也好過再這樣徒勞地傷感。
因為要出門工作,我好好地收拾了下自己,換了一件燈籠袖的呢子大衣,也開始規規矩矩地吃飯。我願意下來吃東西,陳阿姨是最高興的,特意熬了海鮮粥給我,一邊端上來一邊說:“昨天我特意去了一趟超市,太太不是最喜歡在粥裡面加一點兒蝦仁嗎?我買了海蝦,味道鮮著呢,您嘗一嘗。”
可我竟然覺得有一些淡淡的不適,不過,既然是她特意做給我吃的,總不好一點兒都不吃,我就舀了一勺,壓下胃裡泛起的波瀾。後來實在吃不下去了,只好對她說不想吃流食,想吃些抵飽的東西,陳阿姨又去給我煎了個雞蛋。
流食也好,雞蛋也好,到了我的嘴裡,都成了讓人不舒服的食物。我上樓化妝時有些自嘲地想:果然身體裡的每個器官都是相互關聯的,我心裡痛苦不舒服,其他地方也聯合起來欺負我了。
陸彥回早就起床去晨跑了,天氣一冷,他反而起得早了,說是冬天更加適合鍛煉身體。我塗好口紅他才回來,身上一套運動裝,額頭還有一層薄汗。
不過,他的手放在後面,明顯是拿了什麼東西。我有些疑惑,探過身子問他:“你背後藏了什麼?”
“你眼睛還真尖。”他笑了笑,竟然從背後拿了一枝玫瑰給我。這花開得極其豔麗,花瓣上竟然還有點點水珠,不知道是露水還是灑上去的。
“哪裡來的?”
“我跑步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姑娘推著腳踏車在賣。”
我心情好了一些,美好的事情總會讓人心情變得愉快起來。
陸彥回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我拿著包要走了,他才說:“何桑,我就是想讓你高興一下,你一直不高興,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這人最聽不得人家跟我煽情了,尤其是平時不煽情的人突然對我煽情。
這一刻,我覺得他是全世界最懂我的人。
我忽然覺得慶幸,人世艱難,何其不幸,我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留我一人徒自掙紮,還好,我有陸彥回,至少,他能夠在我最落魄和最難熬的時候,給我一些及時的溫暖。
這樣一想,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不在的這些天,同事一個接一個地幫我代課。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欠人人情,就說週末時請大家聚一聚。可我的女同事們並不熱衷於此,她們已經知道我丈夫是陸彥回,自然也不跟我客氣,都嚷嚷著說:“剛才我們翻雜志,看到了a市有一個好去處,泉山那裡剛建了一個溫泉會所,聽說風景好,設施也好,我們都沒有去過,桑桑姐,你要是真想請我們,不然就帶我們去那裡開開眼?”
這事我自然不會推託,就跟她們約好了週六早晨一起去。
我回去後跟陸彥回提起了這事,他笑了起來:“你說泉山的溫泉會所?上次我就說想帶你去,結果被什麼事打了岔給忘記了。你和你的同事去也好,到時候簽我的名字,別的不用管,我提前打電話讓我那個朋友安排下。”
泡溫泉總是一件愜意的事情,雖然算不得什麼高興事,到底不會累人。陸彥回自然不會唬我,他的名字到哪裡都彷彿是古時候的禦賜金牌,總是好用的,我才說到他,就有工作人員客氣地領我們進去。
湯池一準備好,同事們就極有興趣地去泡了,我也下去了。水面上霧氣嫋嫋,如臨仙境,可我兀自地有些頭暈,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兒,畢竟也沒有感冒,只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狀態真是不好,一是沒有胃口;二是動不動就感到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