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柏日記下)
書架上的第一本書是哥在我13歲生日的時候寄來的英文原版的《to ki a ocking bird殺死一隻知更鳥)》,也許從那時候起我潛意識裡就種下了成長是從“殺死”開始的,因為我從小有多動症,13歲讀《意林》都費勁,更別說全英文的原版書,它簡直能殺了我。那年夏天哥回國,看到被我拿來在課堂上開小差胡寫亂畫的原版書,他什麼都沒說。秋天他和登山隊去了瑞士,爬阿爾卑斯山,從當地的郵局寄來一本精美的日記本,他寫:小柏,把你想說的記錄下來。
不再向家裡要學費後,哥除了日記本也會送我一些更加貴重的電子産品,小學時我是班裡第一個有p和蘋果的智慧手機,再後來就更新換代一切新潮的電子玩具,他甚至會把自己組的電子寵物帶回來借我玩,其他還有球鞋和nba周邊,他給我的,都是特別好的東西。
哥很好,可我喜歡不起來他。他對所有人都很好,不管是樓上的志仁哥,還是常來家裡的邰叔叔,甚或是給他塞巧克力的小琪姐,他都照顧得很好。可是十幾歲的少年,奢求的是獨一份的偏愛。
對偏愛的執念讓我總是看向哥,也總是在他回看過來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地躲避掉他的眼睛。他一直是敞亮的,反襯得我越發想要去偽裝。
此時哥在衛生間洗澡,我坐在床上看著桌上哥的膝上型電腦鎖屏發呆,英文的介面,空白的密碼框——原來這才是大人的世界麼?心牆已經築起,卻要敞亮地向他者奉上深邃的鎖孔,有且僅有一把鑰匙自持,未經授權不得擅闖,防人防己。原來大人不需要偽裝,他們已經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鎖好了。
“小柏,送你樣東西。椅子上掛的那個帆布袋裡,你自己掏一下。”哥從衛生間回來,一隻手抓著毛巾擦頭發。
我拉開帆布袋,看到一本嶄新的日記本。
“我那兒有本紀伊國屋書店買的新本子,我特喜歡一直沒捨得用,我看你日記本正好快寫完了,我想下面這年我回洛杉磯比較忙,可能沒空去幫你挑生日禮物,這本提前送你,我回來給你補別的禮物成麼?”
我沒說話,心裡想到另外的事情。
“我發誓我沒看你日記。我是從側面看紙頁新舊看出來的。”哥舉雙手澄清,右邊只剩半條胳膊,樣子很怪。
“小柏,你別多想,”哥突然認真起來,輪椅滑到面前,哥的聲音很真誠,“這裡永遠是你家,這間房永遠是你的房間。我只是這次從洛杉磯回來,了卻了一樁很多年前的事情,突然就有點兒想爸,想回來住一住。住一住,就放下了。”
我抬起頭看哥,猛地看到那張同自己十分相似的臉,就像早上醒來洗臉照鏡子,內心的悸動召喚著坦誠直面自我的勇氣。
“哥您隨時都可以回來住的,只要您想,隨時都可以。”
哥卻笑了,他笑著搖搖頭,拍拍我的手臂:“這以後大概都不會了。明年從那邊回來我就要和安妮結婚了,哪有結了婚還成天回家找爸爸的,又不是人家女孩子要回孃家。”
“安妮……嫂子?”
“對了,這次沒來得及,等我回來介紹你們認識,她叫王安妮,山大王的王,安妮日記的安妮。她很有趣,熱情……開朗又善良,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談起嫂子,哥很溫柔。
“哥,您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明天?或者後天。不得不走的時候,就得走了。”
我沒聽懂。
哥看我發懵,就笑,指了指床,“坐了一天,我腰痠,咱倆床上聊。”
我如夢初醒,趕緊站起來給哥騰位子,又看著輪椅上的哥,一時不知所措。“要……要我背您麼?哥。”
哥嗤嗤笑起來,輪椅椅面靠上床邊,左手撐著床面:“你哥我還有條胳膊呢。”
事故前,哥是很高大精壯的,從小到大,我得仰著脖子跟他說話,而他總是會蹲下來或者彎下腰,然後一隻手就能把我扛到他肩上。現在那隻手還是很有力,輕輕一撐哥就把只剩一半的自己送到了床上,他撐著單臂在床面上用斷腿挪動,或者說行走。十平米的小房間,單人床的一側靠在牆邊,哥挪到牆那裡靠座,拉過靠枕墊在腰後面,他往後一躺頭枕上牆,眯眼長出一口氣:“呼——舒服了。”
哥拍拍身側的床鋪,我貼到哥身邊曲腿坐下。
“等找時間應該給你重新刷遍牆的,反正你現在住宿舍,刷完也能晾。二十來年了,也該刷了。”哥摸摸牆面上的舊漬,輕聲唸叨。隨後他目光突然定在一處,容色淡下去,僵笑著喃喃:“抱歉啊,給你留了堵舊牆。”
我順著哥的目光看去,窗簾拉起來,露出泛黃的踢腳線往上一小串汙跡,在橘黃的燈影裡紅得發黑。那抹痕跡從我記事起就在那裡了,前天收拾走複習資料才又重新露出來。
“顏料麼?”
“血。”
我瞪眼。
哥苦笑:“我的鼻血。”
“我那天站在這裡,”哥指著書櫃前的一塊空地,“爸站在床前。扇了我一巴掌。我從這裡,跌到床頭。當下血就出來了,一直從這裡,”哥指著床頭櫃,“濺到那邊的窗簾上。沒想到牆上也有。”
“為什麼?”爸不是好爸爸,但他不打人。從小到大他沒動手打過我。
“因為那天我把iio獲獎證書的原件撕了,為此差點兒沒出成國。”
“撕……撕了?”
“我恨那個獎,至少當時特別恨。我媽媽是94年冬天去世的,那屆iio在香港辦的,我參加那個比賽去香港,為此沒見上我媽最後一面。”
我震驚,隨即懊惱:“對不起,哥......”我不應該跟張磊說哥獲獎的事,他就不會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