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從廚房找來一條毛巾,沾了水細細地把鋼琴整個擦了一遍。琴鍵褪去灰色,終於恢複原樣。
陽光從黑白琴鍵蹚過,末了餘下一點暖光。向陽用手撫上鋼琴,音符就像流水一樣淌出來,蜿蜒出美妙的河流。
琴凳被我扔在客房。擺在鋼琴前的是一張不倫不類的黃色塑膠凳子。
向陽無數次向我索要琴凳,我總是敷衍地搪塞過去。
鋼琴上方有一根打穿牆壁用來晾衣服的鐵質長杆,中央凹陷下去,像是被重物壓出的難看弧度。向陽就總是坐在長杆下,對著窗外的香樟樹彈鋼琴。
向陽說自己是個快要失業的天使。
我們蓋著被子窩在沙發上吃薯片,她就對著我吐槽現在天上的制度有多麼離譜。
連續三個月達不到指標就會被辭退,只能老老實實地重新進入人間。
現在留任的天使都是執念未盡的亡魂擔任,如果被炒魷魚再入人間,就會失去所有記憶,也就沒辦法完成執唸了。
我拈起一片薯片扔進嘴裡,隨口問道:“如果執念消散了怎麼辦?”
向陽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不會的。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那是什麼?”她指著電視機下面被我扣在桌面上的相框問我,生硬地岔開話題。
我從善如流地住了嘴,識趣地順著她接話:“沒什麼,一張全家福罷了。”
那張全家福是我十三歲的時候照的。我媽笑顏如花,站在中央。我爸那天難得沒喝酒,攬著她的肩膀,笑容燦爛。我站在我媽前面,對著鏡頭純真地笑。
十三歲,也是真正的我死去的那一年。
我和向陽很快成了朋友。
在學校和家裡都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壓抑得太久,沒說出口的話都全對著向陽說了。
老師尖刻地評價我:這孩子聰明得讓人害怕,還整天一副陰沉的樣子,不討喜。他這話是對我媽說的。
我媽唯唯諾諾地立在他旁邊,頭點得像雞啄米。我無所謂地笑笑,轉頭研究爬上窗沿的青苔,裡面有一隻拖行出長長粘液的蝸牛。
說到這裡,向陽接上我的話。在向陽還是人的時候,我們的遭遇類似。
但向陽比我倒黴得多。我的同學們只是把我當作空氣罷了,但向陽遇到的人,惡毒無比,比吐著信子的毒蛇還要可怕。
孩童不加掩飾的惡,直接在向陽身上刻出一道道猙獰可怖的傷痕。
他們扔掉她的筆袋,往她的抽屜裡扔垃圾。反抗也沒有用,向陽呼救的聲音就像孱弱的綿羊發出的咩咩聲,而下次等到的會比垃圾更可怕,比如剪成兩段的壁虎。
她的語調最後拖沓出壓抑的哭聲。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向陽,我也不清楚天使這種非人類的生物需不需要我的安慰。我只能用手拍拍她的背,幹巴巴地說:“都過去了。”
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好奇過向陽的執唸到底是什麼。
但按照她的說法來說,這是跟人過生日時許下的願望差不多的東西,說出來就實現不了了。
每當我再想追問的時候,她就會狡黠地眨眨眼睛,緘默不語。
其實她不說我也大概能猜到,這估計是和她學生時代的悲慘遭遇有關。
向陽喜歡往樓下花壇裡跑。石料堆疊出環形的邊,高度剛好能讓人坐下。環形裡面堆滿土,中間栽著一棵老銀杏。
下雨之後黃泥又濕又滑,一踩就黏在鞋子邊沿。向陽的褲腿上總是沾著泥。
花壇很大,足夠十幾個人坐一圈。向陽從來不肯好好坐下,總是邁大步跨進泥巴裡,鞋底從灌木上掠過,最後輕輕著落在銀杏樹旁邊。周圍灌木長得很高,蹲下就幾乎看不見人影,就像一塊隱蔽的秘密之地。
向陽喜歡往這裡跑的原因很簡單。這裡有一窩小狗。大的叫大黃,小的分別叫一黃二黃和三黃。
對。向陽起的。
這窩小狗是我們一起發現的。我們用紙箱給它們安了個窩,紙箱裡鋪著我的毛衣。但後來我們很快發現了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