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一個躬鞠完,抬起頭來,沒有立即坐下。
底下突然有個記者問:“正如您剛才所說,從戒毒醫院出來之後您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逃避,甚至不願意聯絡家人,那為何現在又願意站在這裡接受採訪?”
常安認真聽完,“這是一個好問題,可嚴格說來我也不是自願站在這,是被你們逼的吧。”
臺下人一愣,繼而笑開。
常安也跟著笑:“開個玩笑,我好好回答問題,怎麼說呢,其實我起初並沒打算要回來,一是因為逃避,感覺無法面對家人和朋友,還有就是不想拖累他們,不想因為我的存在對他們的生活再造成什麼影響,所以在我當初的計劃中,只有小芝,然後努力工作,存夠錢應該會帶她離開雲凌。”
常安又回憶了一下,然後篤定說:“嗯,當初就這打算,帶著小芝成為一個為生活掙扎的普通人,可能這條路也不容易,但起碼我覺得自己這三年的經歷不會被人關注,家人和朋友也不會因此受到什麼影響,哦說到這我還可以透露一件事。”
常安突然越過烏壓壓的人群和相機往後排瞧了一眼,目光與常佳卉對上,然後她說:“在此之前我其實算是一個‘故人’了,三年前家人給我辦了葬禮,我在錦屏山還有一塊碑,就在我母親的墓地旁邊,前段時間我去看過了,是我妹妹給我立的碑,今天我妹妹也在場,我就想問,當年沒有屍體也沒有骨灰,你給我在碑下埋了什麼?”
常安眼睛帶笑,晶晶亮亮地看著後排某個位置。
記者眼尖,一個個都回頭也看過去。
常佳卉沒料到常安會猛地來這一下,又見各路長槍短炮已經朝自己瞄過來,乾脆抹了把眼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衣冠冢不行嗎?找了一條你最喜歡的裙子,還有一套畫畫工具,說到這事真來氣,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當年給你埋衣服的時候我都快哭死了,你自己想想你乾的什麼事!”
常佳卉彪起來也是不顧場合的,只是說完眼淚又控制不住了,決堤似的嘩啦啦往下掉。
旁邊高銘給她遞紙巾,她狠狠抹了把,目光穿過整個會議廳與臺上的人撞到一起,在百來家媒體前面,成千上萬的網友和觀眾面前,姐妹倆突然“噗嗤”一下,同時笑了出來。
常安眼睛也跟著溼了,家人,親人,她走時願意好好送她,她回來時又願意好好接她,這麼一想還有什麼熬不過去呢。
“謝謝,真的,謝謝!”常安朝常佳卉的方向重重看了一眼,常佳卉還站著,一邊是魏素瑛,陳灝東,另一邊是高銘。
記者一個個都是人精,很快就能猜到了他們的身份,攝影師切了幾個特寫。
網上彈幕和評論都被刷瘋了。
其實她們並沒有表現任何姐妹情深,可光一個眼神,一句簡單的話,所有被包住的情感都得到了詮釋。
有時候最真摯的往往最簡單,最簡單的往往又最令人動容。
常安又坐回椅子上,繼續往下說:“因為戶口被登出,三個月前我連合法的身份證都沒有,這兩年一直是借用小芝媽媽的身份證,說到這個也巧,我進天佑之後才知道小芝媽媽也在裡面,只是很不幸,沒多久她就去世了,去世之後院方應該也嘗試聯絡過家屬,不過沒聯絡上,我記得我剛進醫院的時候丁授權還去看過我兩次,後面就沒有了,所以我猜想那時他的病情已經惡化,最後鄭秋珍是由醫院出資火花,後面怎麼安排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我出院的時候院方把她入院時的東西都交給了我,大概覺得我跟她也算認識吧,她已經沒有家人,人也不在了,東西不能一直留在醫院裡”
常安回想那一段,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她在醫院用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肯定不要了,院方就給了她一隻小行李包,應該是她入院時帶過來的,換洗衣物都沒了,只在夾層找到一點硬幣,一塊電量用盡早就不走針的廉價女士手錶,一隻型號便宜的手機,一支用過的口紅,還有一個小錢包,錢包裡有幾張散錢,身份證,還有一張女嬰的照片。
照片應該是小芝剛出生的時候,常安當時心裡挺難過,又有些欣慰,至少鄭秋珍也不算完全沒心沒肺,她心裡應該還是惦記著女兒的,只是自己太無能懦弱,陷在泥潭裡抽不了身。
關於鄭秋珍如何去世這段常安沒有講,一是過程太殘忍,二是斯人已逝,多說無益,但小芝還有很長的人生,她不想小芝因為她母親以後都活在陰影裡。
“我在鄭秋珍的遺物裡找到她的身份證,當時還沒過期,也沒人會去給她辦銷戶手續,所以出院之後我用她的身份證找了幾份臨時工,可能是運氣還錯,竟然也沒人發現我並不是身份證照片本人,以至於到現在埰崗那邊的街坊鄰居都一直以為我全名叫鄭秋珍,不過那張身份證也沒用多久,大概小半年吧,過期了,沒法補辦,所以後面一段時間我一直以黑戶的身份存在,就連去營業廳辦張電話卡都需要借用別人的名義,哦對了,我現在在用的這條手機號碼,移動系統裡登記的持卡人還是房東老太太的孫子。”
這段其實挺心酸的,可常安偏用一種安然甚至帶點自嘲的口吻講出來,不過在場記者都看得出來,她並不是在演,也沒有強裝堅定,她是真的到了一種雲淡風輕的狀態。
大概前面受的苦太多了,到這程度已經沒什麼可以值得拿出來讓自己難過。
“好了,又扯遠了,我繼續回到剛才那個問題。”常安重新面向剛提問她的記者,“你問我,既然之前選擇逃避,現在為什麼又能站出來,關於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