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千易著人將錢運回蘇翁處後,卻沒有跟著進去,而是轉向到了一處酒樓中,松木招牌上寫著三個大字“紅塵樓”,正是那日陸靖元傷心迷途所至,他上得樓來,卻見東首座上早有兩人候著,他們桌上放著一大盤白切雞、兩大碗湯、三大壺酒,此外更無別物。
這兩人,一個淨面無須,似是書生,另一個濃眉大眼,表情嚴肅,赫然是那夜聚於陸宰府上的段文興與遠山先生二人,原來老王與蘇翁的大生意便是與他們談的,他二人皆是遠道而來,起初來宜興,是為了茶葉,後來發現當地織錦業也很發達,是以有了這樁買賣。
這是一樁上萬貫的交易,其中段文興只打算購入10匹錦緞、30匹絹布,僅出資230貫罷了,而遠山卻是想將宜興城內織布行的錦緞搬空,出資高達驚人的10000貫,按宜興所產綢絹每匹1貫,錦緞每匹20貫來計算,足足需要500匹錦緞才能滿足他的要求。
需知錦緞,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故惟尊者得服之。
如僅憑一家織布坊十幾臺大機小機,二十餘名工人,即使晝夜趕織,也是不可能完成這樁交易的,因為任何一家普通的織布坊都不會織造那麼多錦緞,至多有十幾二十匹存貨作為展示織工的鎮店之寶就很了不起了,其中以蘇翁家的織錦坊存貨最多,多達162匹。
是以唯有將全城織布坊的庫存壟斷起來,才能在三日限定期限內交貨,但這樣做又無形中增加了極高的成本,到頭來盈利部分,也只賣掉了自家的存貨與趕織的現貨,其餘都是原價收來,又原價賣出的。
這其中官府還要抽稅,如此算來,這10000貫中,能有約摸3000貫盈利,已很是不錯。
話雖如此,這也是一樁穩賺不賠,而且量大驚人的買賣,蘇翁百歲高齡,也是生憑首見,這個扶桑商人遠山手筆之大,世所罕有;蘇翁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蘇楊兒,整個宜興縣城,估摸也只有她家能一次性取出6000貫來出賈,購進300匹錦緞來填數。
這便是賈與商的區別,蘇父生前,也是靠面兒吃飯,沒有面子,是做不成大賈的,賈十分招人嫉恨,出資不出力,6000貫投入,7000貫帶回家,老王與蘇父做的就是這種“投機倒把”的投資生意,如沒有面子的話,是不會有人來找他們投資的。
而眼下這樁買賣實際上已經談成了,蘇千易來此的目的只是為了一盡地主之誼。
陪人吃喝玩樂這種事情,蘇千易自然是最喜歡不過了,他平日不是在書院,便是去瓦市中和一班狐朋狗友四處尋樂,這紅塵樓其實並非是宜興菜式酒水最上乘的酒樓,但卻是最熱鬧的,因為它離瓦市極近,蘇千易也是這裡的老主顧。
他知道蘇翁與王伯皆對遠山極為看重,是以遙遙便向他們拱了拱手,才敢入座。
蘇千易坐定後,笑道:“晚生來遲了,怠慢了兩位先生,還請海涵。”
段文興向來喜歡附和,跟著笑道:“小兄弟,你遲遲不到,段某腹中飢餓,便先要了些酒菜,也請你海涵。”
遠山沉默寡言,大抵是漢語蹩腳的緣故,只說道:“他餓了,是該吃。”
蘇千易見桌上菜少,忙將酒保喚來,要齊了蒸銀魚、醋白蝦、醉溪蟹,又點齊了幾樣小菜,上來幾碗香蒸米飯,吃喝玩樂他是一等一的高手,此樓中拿手好菜樣樣記得。
三人寒暄了一陣,端起酒杯,喝過一旬,蘇千易才問道:“遠山先生,我聽聞您是從扶桑國而來,可否為晚生講一講貴國的風土人情?”
對於遠山,蘇千易顯然也是心懷好奇的,想他一個海外島國的商旅,竟能攜帶上萬貫鉅款,遠洋而來,想必有其過人之處,而且宜興並沒有港口,他這是深入內陸了。
遠山聞言細思一陣,才說道:“有大海、雪山、人少,打仗。”
蘇千易微微一怔,心想:“島國同誰打仗去?”
段文興也跟著問道:“遠山先生,貴國比起我大理來如何?”
遠山皺了眉頭道:“大理,沒去過,不知道。”
大理國地處滇南,遠山雖常年來往漢地,但若不是這次遇到了段文興,恐也難知世上還有大理這樣一個國家。聽到這話,段文興不由一陣失望,這兩日他雖與遠山結伴,但交流卻很少,遠山雖帶著幾名僕從,卻也瞧出什麼異樣來。
這時蘇千易又問道:“那遠山先生,你買這麼多錦緞回去,又賣給誰呢?”
遠山似乎不知該如何具體回答這個問題,半晌後,才說道:“隔著大海,有危險,買的多,賺的多,慢慢賣。”
他說的雖然模糊,但蘇千易大體聽明白了,遠山不比段文興,可以隨時自陸路往返,想要前往扶桑,必須乘船不可,他聽說過出海是一件十分兇險的事情,縱使再堅固的大船也有沉沒的可能。
藉此他們三人又聊了一陣海上之事,遠山雖然往往詞不達意,蘇千易卻聽的盡興,他生在山城,長在山城,家裡雖然供他讀書,可蘇翁卻不許他求取功名。
說來這也是一樁怪事,天下士子,寒窗苦讀,無不是為了走向仕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好以此光宗耀祖,唯獨蘇翁讓他讀書,為了讀而讀。
蘇千易自然不敢違背老祖教訓,可每日聽聞同窗宣揚志向,他又不禁羨慕,此時聽遠山與段文興講起異國風情,更加心生嚮往。
他忽想:“天大地大,真不知老祖宗他為何非讓我守著這區區宜興?”
三人足足吃喝聊了半個時辰,菜盡酒空時,蘇千易見天色尚早,還不盡興,想留二人去瓦市裡轉一轉,他是少年人玩性大,可遠山二人卻起了乏意,要回住處歇下。
蘇千易見狀倒也不好再留他們,只覺得十分羨慕。
待他們走後,他在心下暗道:“不知何時我也能像這兩位先生一般自由自在。”
他尚不盡興,又自己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人來。
前面一人氣宇軒昂,是個英俊郎君,第二人卻身著淡綠色袈裟,竟是個番僧。
見那郎君環首四顧,像是在尋找僻靜之處,蘇千易連忙起身喊道:“大俠,你也來了!”
“是你?”那郎君聞音看向他,眼神中頓時滿是玩味。